蒋勋:魏晋名士与中国艺术史

2014年02月26日 11:32   时代周报  

  编者按:2012年3月11日,江弱水在《上海书评》发表《撕扇记:美言不信的蒋勋》,直言蒋勋文章中的种种错漏,说自己读了《美,看不见的竞争力》后,“觉得中古的几位大诗人,陶渊明,李白,王维,白居易,都会出来找蒋勋拼命”,最后总结:读蒋勋简直是“遇到大忽悠”。文章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但有关蒋勋,江先生的话还没说完。这次,他将《撕扇记二:美言还是不信的蒋勋》交于《时代阅读》发表。为什么还要继续批评?蒋勋到底还有什么硬伤?请您仔细一读,当可明了。

  江弱水

  上回写了《美言不信的蒋勋》,有人说,你那是在演讲录里找碴,口水书嘛,不算数的。你应该看看他严肃的学术著作。

  蒋勋有严肃的学术著作么?我于是较上劲了,到紫金港的图书馆里捧了一堆蒋勋来。真能写啊,都快著作等身了,只可惜自相蹈袭得太厉害。我就在里面选美一样地选严肃了。五大本《蒋勋说红楼梦》不能算,那是扯。《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说是“九至九十九岁读者适合阅读”,我决定一百岁时再读。有了,《美的沉思:中国艺术思想刍论》和《汉字书法之美》是“沉思”型的著作,应该是精心结撰的严肃著作了。就来看这两本好了。

  1

  先看《美的沉思》,翻到第95页,我当即泣下数行:

  汉朝是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帝国……

  在汉代三百年间……

  在汉代三百年中……而随后而来的“五胡乱华”……

  上回他说“虽然魏晋三百多年”,就算是偶然口误吧,这回他心心念念口口声声是“汉代三百年”,真没法为他圆了。两汉四百年,西汉东汉各两百年,可蒋勋偏偏要说三百年的汉帝国,能拿他怎么办?再说,“五胡乱华”也不是“随后”呀,还隔着魏和西晋差不多一百年呢。

  蒋勋读的是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他说过:“以往我对文艺的爱好是主观的。但在有了史学的训练之后,我开始把文学艺术,摆回其所在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中来看,而不再只停留在少年时期那种浪漫的主观。”他的史学训练,想必十分过硬,只除了基本年代记不牢、基本朝代拎不清:

  在大唐一统天下、结束南北朝之后,唐初书家不少是出自南朝系统,正与唐太宗的喜好南朝王羲之作品可以一起来观察。代表北方政权的唐太宗……(《汉字书法之美》第124-125页)

  历史系毕业生写出这些文字,当年的教授看到是会吐血的。大唐一统天下结束了南北朝,那隋朝干什么去了?不是口误哦,因为前文他还说“唐太宗作为北朝政权的继承者”(第115页)。这一下子,不仅隋文帝杨坚虚度了光阴,唐太宗的爸爸高祖李渊也被一笔勾销了去。再说,蒋勋讲起王羲之舌灿莲花,却把“书圣”配送到南朝去了。东晋算南朝么?

  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中古史的答卷,蒋勋得零分。比如他说:“开创隶书新书风的是秦而非汉。”我们满以为这个秦是汉前面的那个统一帝国了,可是蒋勋理解的却不是。因为紧接着他就提到:“1980年代在四川郝家坪发现的青川木牍,被断定为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的书法。”(《汉字书法之美》第64页)原来,他是把战国七雄之一的秦王国与汉帝国相提并论的。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此一来,应该是“开创隶书新书风的是战国而非汉”。

  蒋勋就爱跟历史过不去。我瞄了一眼《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就赫然发现一句:“北魏灭亡之后,进入西魏时代。”我已经懒得问,为什么东魏没了。

  2

  蒋勋的严肃著作里不严肃的知识性错误,比比皆是,洋洋大观:

  “汉字是现存几乎唯一的象形文字,象形是建立在视觉的会意基础上。”(《汉字书法之美》第13页)按:这属于典型的一知半解。汉字虽然是从象形发展而来的,但很快超越了象形,成为表意文字。就拿蒋勋抒了一番情的“旦”字来说吧—“‘旦’是日出,是太阳从地面升起。我幻想着仓颉用四只眼睛遥望日出东方的神情,画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旦”不是象形字,而是会意字。

  “汉语文学最脍炙人口的名作,还是只有20个字的‘绝句’。”(《汉字书法之美》第15页)。大哥,还有28个字的“绝句”呢!“五绝”“七绝”,讲讲清楚不难吧。至于你说“最脍炙人口”的只有20个字的“绝句”,那我还说是80回60万字的《红楼梦》呢!大家都别把话说得这样绝,行不?

  “汉的艺术中,没有特殊,没有伟大,是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不断地生活,是必须肯定、安分而自得其乐的世界。”(《美的沉思》第93页)按:如果伟大有尺寸,两汉的大赋就算最伟大的艺术。《子虚赋》、《上林赋》、《两都赋》、《二京赋》。“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君臣可都是一点不安分的。

  “魏晋的名士造就了一次中国艺术史上空前的‘唯美时期’……他(嵇康)的‘殉美’也成了那一荒谬颓唐的年月唯一供人传唱的不朽佳话了。”(《美的沉思》第103页)嵇康的缺点是好发议论,“非汤武而薄周孔”,以不近人情的真实揭穿道德的假面,得罪了想篡位的司马昭。他的被诛杀,“殉真”倒说得通,怎么会是“殉美”那样小资呢?当然,按蒋勋的标准,什么样的烈士都可以说成是“殉美”,因为“天地有大美”嘛。

  “李商隐的《荷叶》诗说:‘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这既悲辛寂寥又处处充满惊讶与喜悦的生的历程,成为中国艺术一贯的主题。”(《美的沉思》第245页)拜托,这首诗题目从来不叫《荷叶》,而是《暮秋独游曲江》。这么伤心的诗都能读出“惊讶与喜悦”呀?强。

  “作为完整的长篇小说而言,《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乃至最后仿话本的创作长篇巨作《红楼梦》,其实都是由可以不相干的、独立的短、中篇结构成的长篇。”(《美的沉思》第246页)其实,只有《儒林外史》是由可以独立的短篇结构成的长篇,用鲁迅的说法是“虽云长篇,实同短制”。可是蒋勋偏偏不提。要说《金瓶梅》特别是《红楼梦》也是不相干的短篇或中篇的组合,那就大错特错了。借用马瑞芳的说法:“曹雪芹笔下的A事经常突然给B事截断,进展中再冒出件C事甚至D事,然后花开多头,各表一端,而ABCD四件事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刀割不断的联系。”

  “这一段流传民间的故事,苏轼不会不知道,寒食节的由来隐藏着荒谬不可说的政治谋杀,刚经过牢狱之灾、九死一生的苏轼,一定感受特别深。”(《汉字书法之美》第15页)前面才叙述过介子推的故事,只是有功不受禄而已,跟“荒谬不可说的政治谋杀”何尝有丝毫相干?再说,这也不是只在民间流传的故事,其早已见著于西汉桓谭的《新论》。“苏轼不会不知道”,蒋勋不说,我们还以为苏轼真的不知道呢。

  “黄山谷……常用肩膀的力量带动笔势行走,与苏轼手腕靠在桌上的扁平萧散书风颇不相同。”(《汉字书法之美》第155页)写字用不着肩膀的力量,要是用了,那是扛沙包。用大臂带动笔势还有可能。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说:“苏、黄两公皆善书,皆不能悬手。”蒋勋啊,别以为黄山谷的字长枪大戟,就一定悬腕。

  3

  蒋勋喜欢想当然,一个话柄落到他嘴里,会讲得要多欢有多欢。《汉字书法之美》第154-158页,说黄庭坚为《寒食帖》题跋,蒋勋写:

  黄山谷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中仅次于苏轼的大家。

  用世俗的说法,黄山谷是排名第二的书家,他在排名第一的苏轼《寒食帖》后却极度赞扬苏轼的文体与书法。

  但是黄山谷还是整顿起自己做第二名的自信,用毕生最漂亮的俊挺线条与苏轼对话。

  宋四家苏黄米蔡,岂是按照成就来排座次的?既是序齿,论资排辈,又是序音,如周汝昌所说,苏黄米蔡,酸甜苦辣,四声依次下来,说起来顺口。董其昌说:“吾尝评米字,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于东坡之上。”连苏东坡自己也认为米芾“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论后世影响,米芾第一,几成公论。而当时声誉,蔡京冠绝一时,也不大有异议。按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的记载,米芾都承认当今能书者,蔡京、蔡卞之后才轮到自己。米芾晚年,蔡京还不甚得势,他没有必要违心地讨好。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其十二云:“笔姿京、卞尽清妍,蹑晋踪唐傲宋贤。一念云泥判德艺,遂教坡谷以人传。”自注曰:“北宋书风,……苏黄为一宗,不肯受旧格牢笼,大出新意而不违古法。二蔡米芾为一宗,体势在开张中有聚散,用笔在遒劲中见姿媚。以法备态足言,此一宗在宋人中实称巨擘。”何况,当时黄山谷哪里知道后人会弄出个什么“苏黄米蔡”的排行榜来呢?

  我发现了,蒋勋但凡有一独得之秘,就会讲足、讲透,讲得像是他个人的创见—这个创见只能理解成“创造性见解”。比如他在《美的沉思》和《汉字书法之美》两本书里,都专章讨论了作为“文化符号”的隶书的“波磔”与建筑的“飞檐”:

  我们也可以说,建筑上的反宇、起翘,几乎是和隶书上的波磔一起发展出来的,在那种稳定的水平两端加以微微的上扬,不仅是“上反宇以盖载,激日影而纳光”(班固《两都赋》)这样实用的目的,更包容了汉民族独特的审美意愿吧!(《美的沉思》第84页)

  因此,汉字隶书里的水平“波磔”,与建筑上同样强调水平飞扬的“飞檐”,是同一个时期完成的时代美学特征。(《汉字书法之美》第80页)

  事实上,蒋勋也承认西周已经出现了形如飞翼的大屋顶,那么,难道非得等汉朝人在竹简上写隶书一横时最后翘一翘,才想得出来在屋顶上也这么翘一翘?或者看到大屋顶这么翘一翘了,才想到写隶书横笔时也翘一翘?如果不是互相影响,干嘛说得这么玄?玄得就像他对着插图上几把商代的青铜刀子发出疑问:“这刀子上的曲线可不可能是汉隶波磔的来源呢?”更何况,蒋勋的这一“创见”并无事实依据。一,他说目前建筑史上的讨论大都认为汉代有“反宇”的出现,然后脚注说参见杨鸿勋《中国古典建筑凹曲屋面发生、发展问题初探》一文。但恰恰是此文认为,屋面的“反宇”不排除出现于先秦的可能性。至于屋角的普遍“起翘”和“凹曲屋面”的推广,则都要到南北朝晚期或隋朝。杨鸿勋还说,对于建筑屋面的“反宇”、“起翘”和“凹曲”,唯美主义和形式主义的解释全都要不得,必须从实用的功能以及赖以实现的技术的角度来认识。也就是说,话不要讲得那么玄乎。二,蒋勋紧接着就引了刘敦桢《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一段话:“这时期文献虽有‘反宇’记载,广州出土的明器也有屋角反翘的例子,但汉阙与绝大多数明器、画像砖所表示的屋面和檐口都是平直的,还没有反宇与翘曲的屋角。不过正脊和截脊的尽端微微翘起,用筒瓦与瓦当予以强调。”其实这话完全对他不利,他居然就这么引了。

  4

  刚才这段还真算是蒋勋严肃对待的一个话题,要是他针对具体作品发挥联想和感悟起来,或者说,要是让他“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起来,我无法保证你不会昏。大概,蒋勋在台湾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了,我还没有看见过谁讲过一句蒋勋的不是,除了张大春。张大春大约实在受不了这人的鬼画符了,写了篇《书法之美是知识,不是呻吟》的文章放到博客上,说:

  在普遍没有观看教养的基础上,我愿意大胆地说:书法之道已经沦亡了。正因为这沦亡已经发生,也正在加速,我们才会在坊间读到一些关于书法欣赏的魔咒论著,徒以高蹈的感性,堆砌的修辞,无役不与的慨叹,有加无已的矫情,带给人虚假、空洞的“美学”。

  张大春引了蒋勋《手帖—南朝岁月》里的一段话,斥之为“无病之呻吟”:

  (临书怅然)四个字行草流走,像一丝浮游在空中的不知何处吹来的飞絮,是春天的“袅晴丝”,若有若无,难以想象是毛笔书写的墨迹,其实更像日久湮没退淡掉的墙上雨痕,很不甘心地在随岁月消逝之中。

  这样的无病呻吟,在蒋勋笔下可不要太多。我特别佩服他说苏轼的《寒食帖》,把“但见乌衔纸”的“纸”永远认作“币”,还说什么“币”字那一长竖,就像马勒什么什么交响曲的一个老长老长的音符云云。苏东坡怎么会“纸”“币”不分?“纸”属四纸,“币”属八霁,大诗人岂会弄错韵部?但蒋勋不管认字,只管说话:

  “花”与“泥”两字,细看有牵丝纠缠,是“花”的美丽,又是“泥”的低卑,苏轼正在体会从“花”转为“泥”的领悟。爱“花”的洁癖,爱“花”的固执,要看到“花”坠落“泥”中,或许才有另一种豁达。(《汉字书法之美》第151页)

  说得人毛骨悚然,真是“石压蛤蟆”式的文艺腔啊!写毛笔字是“说时迟那时快”的事,哪来这么多闲工夫,“正在体会从‘花’转为‘泥’的领悟”?

  蒋勋说话不负责任。“八大像是中国文人水墨的最后一个句点。”;“八大的画完全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美的沉思》第282页)“‘行草’摆脱了形式的限制拘束,更向往于完成简单真实的自己。”(《汉字书法之美》第99页)“(敦煌二五四窟《萨埵那太子本生》)实在是中国绘画史上数一数二的杰作,可以比美于晚它一千年的米开朗基罗的《最后审判》壁画。”(《美的沉思》第135页)我劝那些看了这些话想认真讨个说法的人们,还不如到青海去买三百亩草原,到舟山去买两百亩海,到云南去买一片云呢!

  但当我读到《汉字书法之美》最后的“感知教育”的部分,蒋勋解说卫夫人教王羲之《笔阵图》时,才真正为之绝倒:

  我一直在想,卫夫人可能真的带这个孩子到山上,让他感觉石头,并从山峰上让一块石头坠落下去,甚至丢一块石头要王羲之去接。这时“高峰坠石”的功课,就变得非常有趣。(第194页)

  卫夫人把王羲之带到户外,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广阔的地平线上站着,凝视辽阔的地平线上排列开的云层缓缓向两边扩张。卫夫人在孩子耳边轻轻说:“千里阵云”。(第200页)

  卫夫人教王羲之看“万岁枯藤”,在登山时攀缘一枝老藤,一根漫长岁月里形成的生命。孩子借着藤的力量,把身体吊上去,借着藤的力量,悬宕在空中。(第204页)

  第七课“崩浪雷奔”上得最好:

  卫夫人是和王羲之一起站在河岸或海滩边吗?

  站立在岸边,老师和学生都体会到了“崩浪”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力量和“百钧弩发”的爆发力不一样;“崩浪”是更内敛、也更含蓄于内在的力量,源源不绝,生生不息,奔向最后宿命的一击。(第222页)

  我终于觉得,阅读蒋勋,可能算得上是有益心智的好乐子。所以我决定,本着生命中开花一般愉悦的心情,我还要接着看看他是怎么讲《红楼梦》、讲唐诗、讲宋词。

  《美的沉思:中国艺术思想刍论》

  蒋勋 著

  文汇出版社

  2005年8月版

  330页,34元

  《汉字书法之美》

  蒋勋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年版

  284页,3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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