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琳

　　对形的塑造是造型艺术或说美术的一个最重要特点，雕塑也是如此，传统雕塑通过“雕”、“刻”、“塑”为主的造型手段实现造型，现代主义以来“拼贴”、“挪用”等非传统艺术手段逐渐兴盛，现成品被大量运用在雕塑创作当中，其动机、功能和表达的意涵纷繁复杂，难以清晰的分析归类，所以本文将从最为直观的角度，即在雕塑中现成品可视的、物理性的参与，列举出现成品介入雕塑的几种形式。

　　1. 用雕塑的手法对现成品进行模拟

　　这种雕塑形式其实仍未脱离传统雕塑，依然是以传统雕塑的手法在空间中塑造一个形象，只不过在传统的艺术观念中，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所以古典雕塑的题材多以人体为主，间或有一些接近工艺美术的小型雕像以动物为主题。而以现成品作为雕塑的对象，既没有美感，也消解了艺术对视觉形象的创造，当代艺术家正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向传统艺术的审美标准提出挑战。这其中又可分为两种情况：

　　其一是雕塑与仿制的对象同等大小，著名的例子有贾斯珀·约翰斯(Jasper Johns)，这位艺术家以用油画绘制美国国旗著称，他的代表作之一青铜啤酒罐是用青铜铸造了两个真实尺寸的啤酒罐，并在其上用油彩绘制出商标。据其自述这件作品的创作动机是“当时我正在用小物什制作雕塑——手电筒和电灯泡，然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德库宁不知怎么被我的经纪人弄得很恼火，他说那个狗东西，给他两个啤酒罐他也能卖出去。我听了这句话就想，多好的雕塑——两个啤酒罐，这似乎完全适合我的口味，因此我就做了——然后我的经纪人就卖掉了它们。”此处他对现成物的这种挪用并非表现与大众文化的关联，而更像是一种对传统艺术的嘲讽和戏谑。也正因此，尽管其创作材料经常包括流行文化的图像和物件，但他的作品常被划分为新达达主义，而并非波普艺术。

　　当代雕塑家通常以这种方式进行材料上的转换实验，即用一种和现成品对象材质反差巨大的材料来仿制该现成品，这种对雕塑材料的探索意图在塑造自然现成物时表现得更加明显，比如用旧房梁的木材雕刻成竹子，更极致的做法是在一棵剥掉树皮的圆木表面人工雕刻出树皮。

　　其二是对仿制对象进行放大或缩小。克莱斯·奥尔登伯格(Claes Oldenburg)的许多公共雕塑将衣夹、甜点等生活俗物高倍放大并涂上鲜艳的颜色；杰夫昆斯用闪亮的金属材料制作的气球玩具造型的雕塑，他有意打破了人们习惯了的美的标准，将最庸俗的大众图象和批量生产的商业产品以十分精致的手法表现出来，他们的创作都是与消费文化息息相关的。

　　2. 利用现成品作为雕塑整体的一部分

　　这种做法尽管有现成品的直接出现和参与，但多数时候是为了造型的需要，而非体现观念的革新，比如我国著名大型泥塑群像《收租院》，这件作品以连环画般的形式展示出地主向农民收租的场景，其中出现的如簸箕、风谷机等工具，便直接将这些现成物如道具般应用在雕塑中。

　　超级写实主义雕塑由于追求逼真感的需要，经常会直接在作品中应用现成品，如杜威汉森著名的作品《旅行者》，两位硅胶塑造的仿真游客所穿的服装就是真正的成衣。

　　当现成品作为雕塑的组成部分，与传统手法塑造的艺术形象相结合时，这件现成品在作品中的含义通常与其在日常生活中的实际功能相一致。

　　3. 将多个现成品进行组合与重构

　　这种方式由于构成材料和组合方式的多样性，因此也蕴含着最为丰富的可能性。

　　最信手拈来的例子自然还是毕加索用自行车座和车把组合成的《公牛》雕塑，然而在这件作品中，现成品是为雕塑的造型服务的，仍可将其视为雕塑材料。然而到了杜尚那里，这些现成品的组合完全将审美、造型的因素排除在外，仍然还是《自行车轮》这个例子，他选择自行车轮并非为了创造出“漂亮”的艺术品，批评家罗伯特·勒贝尔对杜尚的意图阐释得一针见血——“他选择车轮仅仅是因为他的普通。除了一个车轮，它什么也不是，就好像其他千千万万车轮一样，一旦它丢失了，立刻可以被新的复制品迅速取代。由于选择它的这个行为本身，就如同一个扔在厨房酒架上的小便壶一样，暂时拥有了一种出乎意料且值得嘲笑的重要性。这就是一种圣化的方式”。

　　如果说以杜尚为代表的达达主义是对无意义的现成品组合赋予艺术的光辉，以劳申伯格所代表的新达达艺术则开始利用现成品在社会文化中的象征意义来表达作品中的文化隐喻，中国观众比较熟悉的《交织字母》便是一例。作品是一只破旧的安哥拉山羊标本从废弃的汽车轮胎中间横穿而过，羊头上洒了一些油彩，脚下是一大块仿佛乱涂出来的画板。这看似是一个现成品无意义的随机组合，而批评家罗伯特·休斯却从中解读出了对性和男性同性恋的暗喻——在西方文化中，山羊象征着男性生殖力，希腊神话中以淫荡放浪著称的森林之神萨堤洛斯便是半人半羊的形象，而穿过轮胎指涉了夹在括约肌中的状态。

　　另外还有一种将现成品作为材料进行塑造的情况，也暂且归为此类，塞萨尔·巴尔达契尼(Cesar Baldaccini)以废弃汽车等工业现成品为材料，利用大型油压机压榨成彩色金属方块。赛萨尔从机械压缩的结果中看到金属新的状态，超越了美国的新达达主义者的挑战，开辟了通往新现实主义的道路。

　　4. 单独一件现成品作为作品

　　可以看出本文所归纳的现成品介入雕塑的几种方式，其顺序是按照现成品在整个雕塑中占据比例由低到高排列的，显而易见，将一件单独的现成品甚至不经任何加工便直接拿过来作为一件雕塑作品是现成品介入雕塑艺术的极致形式，艺术史上的始作俑者便是马塞尔·杜尚，他在1917年送至“美国独立艺术家展览”的署有自己大名的男用小便器，经过时间的沉积，已从当时被艺术委员会怒拒的恶作剧变为后现代艺术的经典。同杜尚对自行车轮进行“圣化”一样，他利用自己艺术家的身份，将庸常俗物小便器“点化”成艺术品，供奉在美术馆的神殿中。杜尚对艺术的边界和本质提出的大胆质疑，对当时的主流艺术观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它的意义在于杜尚反抗经典的颠覆性观念，仅在杜尚所处的年代是生效的，且不说其后艺术家要谨慎避免东施效颦，就连杜尚自己其他同类型作品也埋没在了《泉》的阴影中。这种做法的不可复制性，成就了杜尚在现代艺术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位。后来的艺术家只能另辟蹊径，在现成品的运用方式上再做文章，前面所列举的几种介入方式其多数便是杜尚的观念或方法的延伸。

　　不管现成品以何种形式和角色介入雕塑艺术，其结果都导向雕塑的“进化”，本文并不意在穷尽现成品介入雕塑的发展空间，而是希望未来的艺术家能利用这些有限的物理形式生发出无穷的超越性理念。

　　注：

　　本文中的现成品既包括批量生产的人工制成品，如日常用品、工具、零件等，也包括具有固定形态的自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