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渊忆舅父陆抑非:—绛帐远离 不胜思念

2016年03月21日13:55   新浪收藏   微博收藏本文     

  文/张渊

  我是陆抑非先生的外甥女,以前与他通信时称谓“翀舅大人尊前”,见面时称“娘舅”,其实翀舅是我母亲陆秀平的堂哥,但我母亲小时,我外婆生小舅舅得产褥症去世,我外公终日悲不自胜,愁绪冥冥,隔六年后得脑溢血也离开了人世,留下四个年幼孩子失去双亲没有了家长,顿时乱了套。翀舅的父亲是我外公的长兄,由此他们决定两家合一家,帮助料理外公遗留下来的事,管理一切家务及四个小孩的教育、培养等事宜。翀舅长我母亲15岁,长我父亲10岁。我父亲张守成(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现旅居美国)年轻时曾就读于上海美专,那时翀舅是上海美专的花鸟画教授。家父离开美专后就到翀舅家中学画工笔及小写意花鸟,后又与翀舅等同拜吴湖帆先生为师。1940年翀舅延请常熟同乡潘志云先生为媒人(生前为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擅长画仕女),赵叔孺、吴湖帆先生为证婚人,促成家父、母婚事,这一段姻亲的过程亦足见翀舅明德惟馨之品格。

张渊与陆抑非合影

  我曾于60年代在杭州南山路80号翀舅家住过数月,他对我耳提面命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当时我父亲在政治上受到不公正待遇,家中常遭无妄之灾。我终日闷闷不乐,自认时运不济,命运多舛。那时我已正式拜师学画数年,但总觉生不逢时,前途渺茫,故时而会胃痛不止,翀舅对中医颇有造诣(他说自己是久病成良医),数次为我开方买药。有一次我竟整日胃痉挛呕吐不止,他陪我到山上的土郎中家针灸,才得缓解。他常安慰我说:“看你的相貌有吉人天相,二十八岁始能出霉运,之后会越老越好的。”说得我真觉得有了希望,就更勤奋地学习,总盼着快快长到28岁。

  翀舅每天清晨都到西湖边打太极拳,锻炼到大汗淋漓才回家用早餐。他曾从太极拳的“推手”讲到“听劲”,“劲”是人体接触时才能感觉到的一股力,怎么能用“听”来解释呢?又从中国书画的笔法讲到“笔味”,这“味”是用舌来辨别的,这笔墨的味道是怎样得到的?从音乐、戏剧的“音色”讲到这“色”从何而来;西洋画称色彩为“调子”,又与戏曲相通了起来,他总结为一切艺术是相通的,欣赏到了最高境界就五官不分,息息相通了。他说:“你学习中国画,不单要研习诗、书、画、印,还要对音乐、戏曲、舞蹈等等各方面的艺术有所了解,开拓视野、互为贯通,才能提高艺术水平。”翀舅酷爱评弹、京剧,他说评弹和京剧的各种流派也和中国画的各种流派相匹配。戏曲中有生、旦、净、丑,而生中还要老生、小生、武生之分,旦中有青衣、花旦、彩旦、刀马旦、老旦等的区别。中国画有人物、山水、花鸟,走兽之分;有工笔、意笔,大写意等。花鸟画的工笔及小写意犹如京戏中的旦角,旦角戏最美丽,唱腔也最委婉动听,因而得到大家的喜欢,学的人也比较多。这也是他在上海时,与江寒汀、唐云、张大壮几位花鸟画家一起被人称为花鸟画“四大名旦”的原因吧。由于翀舅长期从事教学,故而他对写生十分重视,曾在牡丹开放时与我同去杭州西山公园。他说写生时先要了解植物的生长规律和结构,要摸摸清楚,观察深入再行动手。所以在此之前先要临摹古人,学到了笔墨技法和章法后,才能进入写生阶段,否则劳而无功。写生要懂得取、舍、借、变,则可得心应手,妙造自然。那天写生归来后,他用浙江龙游纸画了一幅白石牡丹图,由于龙游纸的渗化效果与一般生宣不一样,它介于生、熟之间,这幅作品就有了写意法的恽南田味道,配上飞白法的湖石,翀舅那天对此画特别满意,并嘱我临摹一幅、我还在他家临了他画的《吴门没骨荷花》 《临南唐王齐翰》 《临恽南田拟徐崇嗣》及《临倪瓒山水小卷》等等。翀舅要求我多写生后还要多创作,不要专事临摹,不动脑筋,在邪、甜、伪、赖中犯了赖毛病。虽看似作品变化多端,但是画人家的面目,永无定型也无风格。这就像专唱什锦开篇的评弹演员,好像本领很大,件件皆能,可惜永远创不出独立的风格。数十年来我一直牢记他的这番教导,坚持写生的习惯,从生活中汲取题材和灵感。他又说:“风格这个东西是逐渐形成的,是从客观的赏鉴者眼中看出来的,决不是自封的或者可以力致的。但也要有雄心大志,不断从学习中成长培养起来。风格有晚成也有早熟,早熟也往往带来习气较多。定型必先有风格,定型必然要有发展,假使定型一直不变,则永无发展,必习气横生。”

  六七十年代时,翀舅常在暑假回上海避暑,他说杭州是只大蒸锅,白天太阳晒得西湖滚烫,我们住在西湖边上是“隔水蒸”。那时每次回上海基本都来我家,他总是称赞我母亲的烹饪手艺好。他来我家时经常与家父即兴合作,或各自作画,边画边聊。他曾为我画“竹头麻雀”与“丝瓜小鸡”,说这是他的两只“家常菜”,平时素画人太多,情面难却而应酬用的。50年代末我已师从江寒汀先生学花鸟画了,那时俞子才先生因家在苏州而长期客居我家,我也学他在上海美校上课的画稿,家父也常带回画院画师的参展作品让我临摹,他要我开阔眼界,博采众长。“文革”后期我还临摹了不少陆俨少先生的作品,包括陆先生的《杜甫诗意百图》,父亲不太让我临他自己的画,他认为我每日耳濡目染他的风格,无意中自会有影响,如再学他的,就肯定超不过他。翀舅很赞成家父的这种教学方法,并说了“入室”与“出室”的问题。他认为弟子不能单单满足于“入室”而停留在室内,自认这是最终目的。许多优秀弟子往往很能登门入室,但往往出不了室。崇拜老师与崇拜古人,虚心学习是一件好事,但是被老师、古人所束缚,无法摆脱窠臼,是不能成功的。

  翀舅的书法艺术也堪称一绝,他在绘画上早已功成名就,但仍不放弃对书法的认真研究学习,其认真的程度并不亚于绘画。他花大量的精力学习文徵明、怀素及孙过庭的书法艺术,尤其对孙过庭《书谱》倍加赞赏。他曾为我即兴书写一幅窄长的《书谱》中最经典的一段“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勉励我要长期刻苦学习书法,并说学书法和学画写文章是一样的规律,先从简单到复杂,再由复杂到简练。后来的简不同于开始的简,是一个经过熟练、概括、集中提高而得到的简。要我多领帖熟记,到下笔时,自然能取精用弘了。翀舅对篆刻艺术也有研究,他字1959年受聘到浙江美术学院任教后数年,受到浙派花鸟的影响,由原先绮丽典雅的工笔,小写意风格逐步融入了拙朴、厚重的大写意风格,并熔书法运笔于一炉,使作品更显生辣苍劲。由此对以前用的印章有了新的要求,但又不舍得将名家老友篆刻的印章搁置不用。那时我已学篆刻数年,翀舅让我将一方陈巨来先生刻的白文闲章“崇来草堂”改刀。他喜爱这方印字体排列的稳健,但过于工整的刀法不适合他目前的绘画风格。他审视再三,提出让我用陈曼生切刀法进行改刀,并鼓励我大胆奏刀。我用切刀法后又将边、角轻轻敲打,使某些笔划线条破去或并白,增添些金石味,最后数次盖印花让翀舅审定,直至他满意地点头为止。那一年他还请诸乐三先生篆字白文“戊申年生”及朱文“印非”,嘱我奏刀完成。我还刻过翀舅自篆一方图案式的“一飞”印,印章左上一细眉远山表示“一”;右下一展翅禽鸟表示“飞”,他自己甚为得意。后我见到他用这几方印章压角补白的作品,心中很是欣慰。

  翀舅一生为人忠厚真诚,他与我舅母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古人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和他们相交的人都如饮醇醪,他们总是慈悲为怀,善气迎人。翀舅说他少年时体质孱弱多病,家人在无法之中将他送至山上的寺院养病,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心养息,竟恢复了健康,这对他成年后的待人处世有很大的影响,也似乎总有佛祖保佑。1979年他经大手术后又数次得病,但凡有亲友探望,他始终观往知来,谈笑风生,十分乐观和坚强。他一生淡泊名利,大智若愚,与人为善,老而弥坚。日月如梭,翀舅仙逝竟已十年余,在他百年诞辰即将来临之际,往事历历在前,倍添思念之情。

  丁亥立秋于沪上天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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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中国书画陆俨少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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