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个隐喻看透新疆的全貌
用三个隐喻可以把新疆大体上说明白么?
第一个隐喻是一个中国汉字——“疆”,它隐喻了新疆的地理结构。
“疆”似乎是为新疆而造。“疆”左边弯弯曲曲的“弓”字边,像新疆5600多公里的漫长边境线,而那片“弓”下之“土”,提示我们在近代被割让的土地,面积之大,足可立国。又似乎诉说了自西汉开始,中央王朝在新疆的漫长的屯田史。
“疆”字的右边分别是“三横两田”。“三横”由上至下排列,分别代表三条山脉:阿尔泰山脉、天山山脉和昆仑山脉。但这是多么大的“三横”呀!第一横是阿尔泰山脉。那里是新疆降水最多、植被最好的地方,是新疆最重要的牧场和肉库,也是驰骋于亚欧大陆北方游牧部族舔抚伤口、休养喘息的肥地沃土。第二横,是“天山”。天山承上启下,与昆仑山和阿尔泰山隔“盆”遥相呼应,东到新疆的东大门哈密,西从伊犁入哈萨克斯坦,绵延数千公里。第三横,是昆仑山。在古代传说中,中华民族文明的发祥地是自西向东,昆仑是中华民族的神山圣域,是一座精神之山。
“三横两田”中,上“田”为北,是准噶尔盆地;下“田”为南,是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的核心部分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那里是芨芨草、梭梭和骆驼刺的世界。历史上曾是传统的游牧区,而现在有水和地势平缓的土地,早已开发成连片的农业区,在深山、浅山和盆地深处半荒漠的地方才是牧区。游牧和农区的交相混杂,加之以相对发达的交通线和密集的城镇,是北疆的特点。有53万平方公里的塔里木盆地是一盆阗寂灿动的金沙。从盆沿周边的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夏季融化的冰山雪水箭簇般向盆地中心汇聚流淌,大部分最终汇入塔里木河,在众多的古代汉文典籍中,人们一直以为,塔里木河与黄河相通。沿着盆地四周的河流,共发育出上百块绿洲,正是这大大小小的绿洲,负载着历史上的绿洲城市。因为丝绸之路,这些城市披上了一层古代商业文明的薄纱。
天山居中,天山内部纵横交错的谷地和南北两麓的绿洲,集中了新疆最多的草原和可耕地。天山把两个盆地分隔开来,同时也把新疆一分为二:北面是“北疆”,南面是“南疆”。就这样,新疆自然地理的骨架——16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写出的一个大大的 “疆”字。
第二个隐喻是唐代高僧玄奘的“四主之国”,它隐喻了新疆的文明构成。
在《大唐西域记》的序论中,玄奘把当时的亚洲世界分为四部分:“南象主则暑湿宜象,西宝主乃临海盈宝,北马主寒劲宜马,东人主和畅多人。”他把南方的印度比喻为“象主之国”;把西边的波斯、大食和大秦等比喻为“宝主之国”;把北方游牧圈的草原行国比喻为“马主之国”;把东方的中原王朝华夏腹地比喻为“人主之国”。
他精炼地概括了这四种文明:南方象主之国“躁烈笃学,特闲异术……清心释累之训,出离生死之教,象主之国其理优矣”。他的意思是象主之国擅长理论,思想深邃,教人解脱生死,一语道出印度宗教文明的特征。
西方宝主之国“无礼义,重财贿,短制左衽,断发长鬓,有城郭之居,务殖货之利”。缺乏纲常礼教,追逐财富累积,这里描述的是西亚波斯、阿拉伯国家的商业文明。
北方马主之俗“天资犷暴,情忍杀戮,毳张穹庐,鸟居逐牧”,描述的是粗野、强悍、嗜杀的北方游牧文明。东方人主之地“风俗机惠,仁义照明,冠带右衽,机服有序,安土重迁,务资有类”。这是华夏农耕文明的自我表扬,至少,我们是把文质彬彬、礼仪之邦当成社会理想的。
玄奘把世界分成东南西北四国,内心一定假设了一个中心。这个中心无疑是新疆,无疑是三山之中的天山。只有站在天山观察,才会发现“人主”、“马主”、“宝主”、“象主”四周环列,众星拱月。的确,在数千年的时间里,东亚的农耕文明、北亚的游牧文明、西亚的商业文明、南亚的宗教文明,围绕着天山争奇斗艳,此消彼长,融会贯通,流布广泛。
总体来说,中央王朝对西域的经营最为持之以恒、绵远悠长。“人主之国”的韧性,隐约如历史之“经线”,一以贯之,气息深厚。农耕民族的谦逊和温厚,使之对“宝主”和“象主”的文明兼容并包。宝主之国的香料、玉石、玛瑙、琉璃、玻璃珠等奢侈品,曾经风靡长安,石榴、葡萄、萝卜、汗血马、狮子等珍奇物产,使中国人大开眼界,受惠无穷。丝绸之路的意义,首先是中国与西方商业民族建立了联系,让全世界的文明精粹源源不断流入中华。这条道路,还让中国人发现了象主之国的宗教文明,僧人络绎于途,前往印度取经。这三大文明的相遇与荟萃之地,正好发生在天山南路的绿洲诸国。而天山北路的广阔草原,则盘踞着马主之国觊觎文明与财富的野蛮力量。
两千多年来,中央王朝始终是抗衡游牧民族势力、维护文明交流的建设性力量。当人主之国的远征大军击退马主,控制天山,丝绸之路畅通,世界三大文明体系的交流就进入黄金时期。每当人主之国陷于内乱而自顾不暇、力有不逮而废弛收缩之时,马主之国便以轻灵、迅疾之态,重回天山。天山的主人在历史中纷繁变迁,清代尘埃落定,人主之国底定天山,大成中华历史之锦绣,使西域如中华华丽披风的壮美一角,飘动于时光的长河。
第三个隐喻是当代日本学者松田寿男的“天山半岛”,它隐喻了新疆的交通交流。
他在《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中,提出新疆是“天山半岛”的概念。他说:“从被比拟为亚洲屋脊的帕米尔北端起,在向东延伸的沙海正中,有一条宛如半岛那样突出的天山山脉……在其南北两岸把很多的绿洲像珠子或肉串似地串联起来。这些绿洲实在可以看作是设在‘天山半岛’岸边的停泊场。”他认为,多数孤立的绿洲,以贸易之线相互连接了起来,形成天山南北两条走廊。因为商业利润的推动,绿洲内的村落呈现了商业都市的面貌。
亚洲腹地是浩瀚的死亡沙漠,作为一个横亘沙海的半岛,它携带数千条冰川,向四周泻下数百条溪涧,在山麓南北形成上百块大大小小的绿洲——宛如裙幅华美的褶皱和镶边,才给这一地区带来青葱的生命气息。天山南北那些建立在绿洲上的数十个国家,孤立而分散,各有自己的土地、人民、信仰和生活方式,小国寡民,封闭自足。然而从汉代开始,一条横贯亚洲的伟大道路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得以分享东西方文明的精华。那些埋头耕种的农夫,成了见多识广、走南闯北的商户。在多元文化的滋养下,疏勒、龟兹、焉耆、高昌、庭州……一个个绿洲城镇欣欣向荣,成为驰名中外的繁华都会。
天山半岛东西延伸,其宽阔的底部留在中亚,尖锐的顶端指向中蒙边境的荒漠。半岛两边的“大道”连接起东亚与西亚的交通。通常,从底部向尖端的运动是更容易的,我们看到史前民族的东进,各种宗教的东传,涓涓细流,无不朝东。然而当东方凝聚力量,也可以改变运动的方向,掀起自东徂西的狂飙巨浪,例如汉文化的西进、草原民族的西迁。这座半岛太长了,因此具有明显的渐变和过渡色彩。在最西端城市喀什还弥漫着浓郁的中亚风情,愈往东愈弱,到了吐鲁番和哈密,体质、习俗、生活已是越来越多的汉风和煦的中土情调。
天山半岛的万千褶皱里,还分布着无数隐秘的山谷,形成一条条沟通南北的道路。它们既是北疆游牧圈与南疆绿洲圈的贸易通道,也是草原骑兵南侵和汉唐大军北征的路线,例如车师前后国,一在山北游牧,一在山南定居,翻越天山达坂的车师古道连接起这个亦农亦牧的部族。它们还是游牧民族转为定居民族的道路。公元840年,草原上的回鹘汗国在内乱、流疫和黠戛斯人的三重打击下,正是经过天山的南北通道流入高昌,从事农耕,最终与当地土著融合,形成今天新疆的主体民族——维吾尔族。
天山半岛,以其四通八达的道路系统,将散于亚洲各地的多种文明——人主、象主、宝主和马主——召集在一起,汇成波涛汹涌的大海,同时又通过这些血管般的道路,散播向四面八方。正如松田寿男所说:“天山路通往亚洲的所有地方,古代亚洲具有代表性的势力,全都与天山路相联系,并以此十字为中轴而进行活动。”
(撰文:韩子勇 摄影:郝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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