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武士、中国文人与茶的故事

2017年02月07日 11:10 新浪收藏 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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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6年5月,旅美日本艺术家冈仓天心在纽约出版了一本《茶之书》,向西方世界介绍东方的茶道。这本书用流畅优美的文辞营造出一种空灵、唯美的茶道意境,十分契合西方人对东方之沉静、优雅、玄远的文化特质的想象,因而广为流传——在西方文化大举东渐的历史潮流中,《茶之书》的出版和流行,可以说是东方文化的成功逆袭。

  自此,在西方人眼中,茶道也就成了日本传统文化和艺术精神的精粹。甚至连有着几千年茶文化传统的中国人,也认同此说,羡慕不已。

  1944年,《茶之书》译为中文,周作人应邀为该书作序的时候就说:

  茶事起于中国,有这么一部《茶经》,却是不曾发生茶道……中国人未尝不嗜饮茶,而茶道独发生于日本,窃意禅与武士之用盖甚大,西洋人读《茶之书》固多闻所未闻,在中国人则心知其意而未能行……

  显然,他已经全然被冈仓天心所编织出的日本茶道所俘获了。

  喝着茶的武士

  周作人说茶道之所以发生于日本,大概与禅及武士相关。

  “茶禅一味”我们自然熟悉,唐代泰山灵岩寺的僧人和信众们修道士就靠饮茶来清心提神,到了宋代禅宗大兴时,“吃茶去”甚至成为悟道的禅师点化信徒的习语。而武士之于茶,别说西方人闻所未闻,中国人大概也不甚了了。人心好奇求异,冈仓天心关于武士与茶的记述,大概也是该书风行一时的重要原因吧!

  那么,武士如何促成了茶道的发生?

  浮世绘中的日本武士形象。难以想象清心静意的茶与充满戾气的武士有什么关系。但事实是,茶可破闷、降火,武士们希望通过饮茶化去身上的血腥与戾气。  浮世绘中的日本武士形象。难以想象清心静意的茶与充满戾气的武士有什么关系。但事实是,茶可破闷、降火,武士们希望通过饮茶化去身上的血腥与戾气。
浮世绘里的宴会情景,人们奏乐饮茶。浮世绘里的宴会情景,人们奏乐饮茶。

  冈仓天心记述了日本丰臣秀吉时代的两件茶事:

  一是侍奉在丰臣秀吉身边、与他有着 “多年的情谊”的茶道大师千利休,被人诬陷说要下毒杀害秀吉。他当然怒不可遏,不容分辨便将其处死。不过,出于对茶道的敬重,他允许千利休自尽以保持“自我的尊严”。茶可破闷、降火、令人神志清醒,秀吉却偏听谣言,盛怒之下,“多年的情谊”只换得一个“体面的”死法,看来茶的功效毕竟有限,对武人难有作用。

  二是“茶道全盛之时,太合(秀吉)手下的将领,于战胜后论功受赏时,与其分封广大的领地,不如赐予一件稀有的艺术珍品,还能够令他们满意。”论功受赏时,武人以艺术品为最高赏赐,恐怕冈仓天心自己也闻所未闻吧?该书中译者所做的注中就写道:“丰臣时期,或即扩大至日本历代,确实有狂热爱好艺术或茶道的武士藩主,也的确有天皇或大名以艺术品或是茶具,来行赏的事实,但似未成为本句所描述之一般现象。”况且天皇或大名用艺术品或茶具行赏是一回事,武士是否甘心甚至宁愿要艺术品、茶具也不要广大的领地,又是一回事儿了。

  如此分析,不是要抹杀日本文化对茶道的贡献,而是想廓清如下事实:第一,套用周作人的话而反其意,茶道在中国人并非“心知其意而未能行”,中国历来不乏究心茶道的幽人韵事,畅谈茶道的著作也比比皆是,就我们耳熟能详的,即有张又新的《煎茶水记》、陆羽的《茶经》、熊蕃的《宣和北苑贡茶录》、黄儒的《茶品要录》、宋襄的《茶录》、宋子安的《东溪试茶录》、许次纾的《茶书》、陆树声的《茶寮记》、田艺蘅的《煮泉小品》、陈继儒的《茶董》等——周作人深谙茶道,何尝没有读过这些著作?他的遗憾,大概是茶道在中国未能孕育出果敢、决绝的武士精神,以至于中华民族在19世纪以来就衰落不振了吧!

  这也正是我们想澄清的第二个事实——武士固然可以饮茶、品茶,甚至精通茶道,但茶道的最终指向,乃是一种平和、冲淡、剔除了攻伐欲念的返璞归真的日常生活境界,而不是那种漠视此岸生命,追求瞬间绽放而又刹那凋零的唯美、决绝的虚幻人生。

  饮茶而“洗尽尘心兴难尽”的中国文人

  唐代诗人钱起有一首《与赵莒茶宴》诗: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茶宴”,是以茶代酒来宴请宾客。从“竹下忘言”“一树蝉声”来看,赵莒的茶宴举办在盛夏的茂林修竹之中。宴会上品的紫茶,在唐代饮茶风尚中被视为上品。清风徐来、树影婆娑,三五好友寤坐清谈,比之于“竹林七贤”的痛饮狂啸,更是另一番风味。诗中说的“羽客”指修仙的道人,“流霞”则是道教传说中神仙的饮品,据说“每饮一杯,数月不饥”。

  前文中说过,南朝人饮茶就已摒弃了羽化升仙的目的,而是借茶清心降躁,这里说的“全胜羽客醉流霞”,更说明此岸凡俗生命、世俗生活的快乐,比那些美丽而又虚幻的传说更具价值——不管它是神话故事,还是脱离甚至否定生命、生活本身价值的艺术境界。

  那么,如何才能让凡俗生命活泼起来,让世俗生活充满趣味?

仇英 洗砚烹茶图 立轴 设色绢本仇英 洗砚烹茶图 立轴 设色绢本
烹茶图 立轴 绢本烹茶图 立轴 绢本

  途径自然有很多,钱起的方法就是饮茶。“尘心洗尽兴难尽”,实在是道出了千古茶道最精微、高妙的神髓——洗尽尘心,也就是把那些扰乱人的心绪、桎梏人的自由的世俗功利目的涤荡干净,剩下的,也就是关注生命、热爱生活本身之价值的赤子之心了,也就是诗人所说的“兴”。有如此兴味,如此真性情,方能体验茶之美,妙悟道之境。

  清代人陈金诏《观心室笔谈》中所言尤为精辟:

  茶色贵白,白亦不难,泉清瓶洁,旋煮旋啜,其色自白。若极嫩之碧萝春,烹以雨水文火,贮壶长久,其色如玉。冬犹嫩绿,味甘香清,纯是一种太和元气,沁人心脾,使人之意也消。茶壶以小为贵,每一客一壶,任独酌独饮,方得茶趣。何也,壶小香不涣散,味不耽迟,不先不后,恰有一时,太早不足,稍缓已过,个中之妙,以心受者自知。茶必色香味三者俱全,而香清味鲜,更入精微。须真赏嗜者之性情,从心肺间一一淋漓而出。

  相信读过这段生动、真切的文字的人,都会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中国茶道“洗尽尘心兴难尽”的超越境界,就融会贯通在整个品茶的过程中。从茶叶、茶水和茶具的选择,到火候的把握、茶汤的观察与品味、茶香的玩索,每一个步骤,都在物质性、技艺性之中融入了情感、审美和精神的体验。所谓“色香味三者俱全”,需要充分、全面调动人的知觉,才能心领神会。

  茶道的精微,无须借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来强化,也很难用一句道家精神或禅宗智慧来概括,更不用说后人勉强塑造出来的“武士道”了。

  它是从色、香、味等感官积极体验出发,中经身体器官的畅适,而最终实现“意消”与“心受”——“意”就是“意见”“意思”,是人的思虑、欲念;“心”则是人的情感、意志、体验的中枢,是性情的本体,“意消”“心受”合起来说,就是扫除了蒙蔽在生命本真之上的世俗尘埃,回归元气淋漓、生机无限的生命本体,也就是陈金诏说的“纯是一种太和元气”。

  这是道家、儒家、禅宗哲学共同的终极旨归,如果遗其形骸、取其神髓,现代生命哲学,又何尝不是以此为旨归?

刘悦笛刘悦笛
日本《茶之心》全套7册,昭和55年(1980年),世界文化社发行出版。日本《茶之心》全套7册,昭和55年(1980年),世界文化社发行出版。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

  文/刘悦笛、赵强 编辑/汤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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