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同古堂
关于南田先生与西田主人的相交神往,传奇之处,潸然泪下之恸,应不亚于任一琼瑶剧本。笔者尝想,究竟何等人生际遇与情怀,可让两个未曾谋面之人,如此长久惺惺相惜,不亚伯牙子期?
南田先生,即恽寿平,常州画派之开山祖师,开创没骨花卉画的独特画风。
西田主人,则是王时敏,“四王”第一代人,王翚、吴历及其孙王原祁均得其亲授,为一代画苑领袖。
此二人年龄虽相差逾四十,且未见面,然彼此却书信不断,所谓忘年之交,大抵如是。
1680年夏日,恽寿平与王翚相约同赴太仓拜谒王时敏,以偿夙愿,怎料竟逢王时敏病危弥留之际。直到三日后,恽寿平与王时敏才得以在病榻前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见到神往已久的恽寿平,王时敏大喜过望,泪眼婆娑,不禁喃喃道:前夜里还梦见你和王翚前来探视。
如果不是天不假年,这对亦师亦友的知交,相逢之余当如何互诉心肠,无奈人有旦夕祸福,二人初次见面竟成永诀。“回身尚拟披衣起,老眼朦胧拭泪看”,此等场景如何不叫人动容伤感。
数日后,王时敏驾鹤西去,恽寿平十分悲痛,作《恽南田哭王奉常》诗二十四首纪念之。
26×36.5cm(9)约0.8平尺每幅 中贸圣佳2018年春拍
出版:
《南田墨妙》(南田挽烟客诗墨迹)民国珂罗版影印本
著录:
1、《穰梨馆过眼录六十卷一续十三卷》
2、《瓯香馆集/十二卷/附补遗诗画跋附录各一卷》,1864年
3、《柏巖感旧诗话/三卷》卷一第七页,约1927年出版
4、《续修四库全书》第1065册,王奉常书画题跋,上海古籍出版社
5、《恽寿平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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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本册诸仲芳珍藏《南田挽烟客诗墨迹》册页,逸六首。册中王遵扆一跋详述逸六诗原委,并于开页补录。此册为“穰梨馆”旧藏,顾廷龙题首“南田墨妙”,叶景葵题“南田挽烟客诗墨迹,仲芳先生珍藏”,后跋有王遵扆、王俊、穰梨馆后人坦率居士等。
册页中,恽寿平亦提到二人神交及见面之事。
1、“先生于到日疾作,却后三日,始于石谷见先生于床笫间,犹云前夜梦两君过我。”
2、“寿平与先生闻声相思十有余年,未偿一见之愿,今夏始获登先生之堂。”
石谷即王翚。恽寿平与王时敏之间的交游,离不开至交王翚的引荐,王时敏也曾多次写信要王翚邀请恽寿平,只是因系列变故一直不得成行。后世将三人同列名于“清初六大家”,迄今引为佳话。
王时敏对恽寿平多有提携,如册页中提及“先生以扇寄南田属写生”,即是王时敏见恽寿平所绘没骨花卉,顿觉别开生面,有耳目一新之感,才寄南田扇页属写生。事实上,以王时敏当时画坛领袖的身份,“属写生”之事,对于尚未成名的恽寿平可谓殊荣。
然论及王时敏与恽寿平相交,除了王翚的推荐以及对恽寿平才华的赏识之外,更多的应当是心灵上的共鸣,盖因此二人皆有浓重之前朝情结。
王时敏“降清”
如王时敏,很多人对他投降满清颇有微词,认为其气节有失,笔者以为不然。
王时敏出身于官宦世家,祖父王锡爵为科举榜眼,官至明万历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父亲王衡也是榜眼及第,官至明翰林院编修。
长辈以科举入仕,四书五经当了然于胸,尤以《春秋》中“尊王攘夷”之大义,应是十分推崇。“父子榜眼”这样的家庭背景,王时敏从小自然也耳濡目染,德行不至有亏。
百善孝为先。以孝行而论,父王衡病故,王时敏悲痛万分,以至咳血,竟绵历年余,差点死亡,由此可见,王时敏必为至情至孝之人。
可是这样一位孝子,为何会“出城迎降”,据汪曾武《外家纪闻》载:
“太常公遭明思宗之变,国祚已斩,宗社为屋,清军南征,将至太仓,郡人仓皇奔走。吴梅村与太常商议曰……太常知时势之不可回,涕泣语众曰:‘余固大臣之后,死已恨晚。嘉定屠城,前车之鉴。吾宁失一人之节,以救阖城百姓。’梅村相与大哭,声震数里。议遂定,而清军已至,遂与父老出城迎降。”
作为世受明朝皇恩的大臣之后,彼时王时敏之心当受何等煎熬。祖父王锡爵当年成功挫败倭寇入侵的光荣,使得他更是忏愧。可是此时明王朝腐败黑暗,大势已去,而满清势又如破竹,“嘉定屠城”历历在目,王时敏能做的,竟只有舍弃自身气节方可解救全城百姓。
以至于在七十大寿时,王时敏还在自责,“偷生七十愧遗民”,应是其内心的真实想法。所以归顺后的王时敏,宁愿“典衣鬻器”度日,也没有入仕新朝,而选择离群索居,纵情诗文书画,以得心安。
恽寿平抗清
面对国破山河,恽寿平的选择与王时敏并不相同。
恽寿平本为武进世家子弟,天资聪慧,上口即能解义,八岁能咏莲花成句,年仅13岁时就跟随父亲恽日初参加南明隆武政权的抗清斗争。
恽寿平的家族,多是有节操志士,除了父亲抗清外,堂伯恽本初淡泊名利,弃官归隐,另一堂伯恽厥初,任湖广按察使亦带兵参与抗清运动,堂叔恽于迈明亡后弃官遁入空门,四处云游。祖上“精忠报国”的思想深入其骨髓。
1648年,抗清过程中,在建宁一役,恽寿平的大哥战死,父亲因出城求援而躲过一劫,然了无音讯,二哥则从此下落不明,而年少的恽寿平则被俘,成为奴隶。
被捕后,恽寿平竟因机缘巧合,成为清军闽浙总督陈锦的养子。此事在后来恽寿平的诗文中有所提及。原来,建宁城破后,城中有一青楼歌舞伎被陈锦收留。而后总督夫人想打造一些首饰,而对画师所画的首饰图样,又不满意。歌妓知晓恽寿平画艺出众,便推荐与她。
总督夫人见到年少的恽寿平“丰神俊朗、进退从容”,又人品出众,自己膝下无子,顿觉喜出望外,于是就收其为义子。从此恽寿平从战俘营的一名战犯转身为总督公子。
如果您觉得,这是年少的恽寿平贪图富贵而“认贼作父”,那就大错特错了。原来恽寿平一直在打听寻找自己走散的年迈父亲,借此身份,更是权宜之计。
1652年,陈锦被家丁刺死,在随总督夫人扶柩回京奔丧中,途经杭州灵隐寺给陈锦超度亡灵,恽寿平竟从僧侣中发现了失散已久的父亲。天可怜见,原来父亲为了躲避清廷的追杀,只好暂时躲入空门避祸。
因为总督夫人的随从家丁及清兵众多,为了避免弄巧成拙,恽寿平请主持具德和尚,以恽寿平须出家从佛才能活命消灾为由,让其留下。总督夫人极为不舍,欲将恽寿平带回京继承爵位,可是恽寿平却表示自己并不贪慕荣华富贵,愿意留下来为僧。
就这样,恽寿平才得以与父亲暗自相认。此事极为传奇巧合,后来被戏剧家编为《鹫峰缘》广为传唱。据闻,恽寿平后来观此剧,亦是感慨诸多。
诚可谓:谁是台下客,谁辨戏中人。翻看新乐府,筵上断肠听。
恽寿平与王掞
恽寿平寻回父亲后,当即返回老家,他视名利为粪土,立志不仕清廷,不趋炎附势,决意以卖画为生。
在与至交王翚的推荐下,恽寿平认识了王时敏,从此神往多年,期间自然也结识了王时敏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八子王掞,与之关系笃深。
恽寿平作画,不论贫贱,对于知己,即刻挥毫,而对于势利小人,则不愿费一笔一墨画一花一草。如此鲜明的个性,自然容易得罪他人。
某次,有苏州监司威逼其作画,可是恽寿平迟迟不到,而被拘押于监司署。后幸得王掞相救,才免受他人之辱。
在袁枚《随园诗话》中这样记载:
恽南田少时受知王太仓相国。有监司某延之作画,不即赴,乃迫致苏州,拘官厅所,明旦将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娄水乞援,时已二更,相国急命呼舟,将出,复击案曰:“马最速,舟不如。”遽跨马,命仆以竹竿挑灯缚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门者知为相国,遽启门,直诣监司署,问南田所在,携之以归。监司随诣太仓谢过,乃释。
从王掞“舍舟疾马”夜救恽寿平,也足见王恽两家,关系匪浅。当时王掞更是怒骂监司:我深知南田老画画,遇知己者不计报酬,但非其人虽重金亦不画也……
也可见恽寿平之人品难能可贵。
二人交集,另有南田《拙修堂宴集》为证,其一内容见于2013年纽约苏富比,题诗云:“花残江国滞征缨,绿浦红潮柳岸平。芳草有心抽夜雨,东风无力转春晴。艰难抱子还乡国,落拓浮家仗友生。只为踌躇千里别,归期临发又重更。”
2013年纽约苏富比
其二为恽寿平题赠王掞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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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识:
高馆芳樽话远征,萍踪犹繋故人情。秖应避世从屠钓,何用诸侯识姓名。别路且攀吴苑柳,无心重听蓟门莺。三年庑下栖迟客,一夜离愁白发生。
展览:
1。 “憨斋珍藏书法展”广东美术馆,2006年2月26日至4月2日。
2。 “憨斋珍藏书法展”汕头市博物馆,2007年3月1日至3月15日。
憨斋珍藏即吴南生旧藏。吴南生,曾任中共广东省委常委、省委书记。从政之余,亦雅好书画,喜收藏,与谢稚柳、启功、刘九庵等有深厚友谊,为岭南地区民间收藏典范。
说明:
金传声、梁留生、李嘉福等旧藏。
款识:
王太史拙修堂宴集分韵,时将移家还里,即有远行,留别娄中诸君子。癸亥三月,南田寿平。
钤印:
寄岳云(朱) 寿平(朱白) 南田草衣(白)
鉴藏印:
留生审定(朱) 张氏珍藏(朱) 石门李氏吟莲馆珍藏书画印(朱) 张晓峰珍藏印(白) 金传声(白) 休阳汪梅亭心赏印(朱) 程乡梁氏考藏书画(朱) 憨斋鉴藏(朱) 共栽桃李寿山河(朱)
款识中,“癸亥三月”,应是指1683年三月,而题识中“三年庑下栖迟客,一夜离愁白发生”,所指应当是王时敏已经过世三年之久,这点符合史实。
而根据袁枚《随园诗话》中王掞解救恽寿平之事,可知此时王掞恰正丁忧,在籍守孝,笔者查据,此时其任职左赞善。至于为何袁枚称呼王掞为相国,盖因古人喜用人的最高职位称呼,王掞后来官居文渊阁大学士。
所以笔者私以为,此作应当是恽寿平题赠王掞,而非王时敏。
两作书法对比,无论笔势,力道皆如出一辙,完全系同一人所书。
2013年纽约苏富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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恽寿平与王时敏父子之深厚情感,时隔数百年,再次跃然,令人动容,亦感伤明清王朝易祚之秋,华夏文人舍身为他人之牺牲。
恽寿平与王时敏的灵魂共鸣
尽管恽寿平的画作,当时已人人竞夺,价昂难得,然因为其清高个性,终至穷困潦倒,一贫如洗。
为了却父亲归葬西湖边的遗愿,恽寿平强撑病体,日夜作画,以筹迁葬款。直到身体实在无法支撑,医石无效,才无奈返回故里。可是,到家的第二天,恽寿平就去世了。
恽寿平与王时敏同是至情至孝之人,前文我们也曾提及王时敏父亲过世时,王时敏悲痛欲绝,咳血不止,差点死亡。
其次,王时敏为保全全城百姓,出城迎降而受误解,这一点与恽寿平成为闽浙总督陈锦义子的权宜之计,颇有似处,一个自责“偷生七十愧遗民”,一个常谓”白圭之玷,何如其无玷也”,这一点没有过经历的,根本无法体会那种心境与共鸣,毕竟当时程朱理学的思想对于文人来说,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再者,便是王翚的推荐之功,王时敏十分喜欢王翚,晚年时为王翚而搁笔,展开石谷的每张画都觉得精神舒畅,如渴时得饮,饥时充肠……
而王翚在得知王时敏过世时,也是以头触棺,痛不欲生,一旁的仆人见到这种场景,掩面而泣,直说如果不是至亲怎么会如此悲伤!恽寿平过世后,丧事由王翚操办,有记载,当时王翚泪水糊面,肝肠寸断。
此外,王时敏与恽寿平,不仕清廷,以诗文书画慰藉,又成知音,况二人艺术造诣之高,时人更是无几人可及。
千金难买一知己,王时敏对于恽寿平的感情除了知遇提拔之恩,更是在乱世之中,两根同是漂泊的浮萍相遇相知的神往。
所以,当闻知王时敏过世后,恽寿平与他的初次见面成为永诀,其中的悲痛,又有几人知晓,其《哭王奉常断句二十四章册》中的深情,又有何人能够体会?
也许只有他自己,如他三年后题赠王掞书法中所言,“三年庑下栖迟客,一夜离愁白发生。”
参考资料:
赵平《王石谷记》
邵玉健《血墨丹青——恽寿平生平艺术初探》
韩刚《“复古”即“更新”——王时敏绘画考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