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皋背后:真赝徐悲鸿与真假出版物
2012年07月09日 08:06 东方早报
油画《九方皋》真赝事件是个引子,这让我们重新审视所谓图书著录的被利用,“正式出版物中,赝品满眼都是。”
款署“徐悲鸿”的油画《九方皋》6月25日晚在知名度不高的上海宝龙拍卖会上以8900万元高价高调“成交”,这一作品因技法拙劣及破绽百出的著录等而备受质疑。拍卖方曾宣称此画“来自约翰·拉贝家族收藏”,然而约翰·拉贝家族直系后裔前天通过中方代理人向《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独家声明,其家族从未出售任何艺术收藏。
《九方皋》真赝事件是个引子,其暴露的问题让我们重新审视所谓的图书著录——“正式出版物中,赝品满眼都是。”一位出版界人士说。
徐佳和
《东方早报》艺术版6月27日率先报道的徐悲鸿油画《九方皋》疑为假画这些天备受艺术圈关注,拍卖方此前曾介绍,此一画作来源于约翰·拉贝家族收藏”,前天,约翰·拉贝家族通过中方代理人向《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独家表示,拉贝家族从未出售过任何艺术收藏。
6月25日晚,在上海宝龙拍卖会上,落款为徐悲鸿的油画《九方皋》以8900万元人民币的高价高调拍出,买家正如事先所张扬的那样,为海南藏家张振宇。也许,这只不过是一场太急于向拍卖靠拢的“拍卖”;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太想把情节填充得曲折离奇的故事;也许,这只是一场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制造出的喧闹,本无意纠缠于真假之辩,而大众的突然介入让他们的交易过程与目的不得不经历着一次更比一次清晰的暴露与质询。
早在拍卖会举行之前,此番作为宝龙春拍图录封面的油画《九方皋》真伪问题,就连续遭到了来自各方的质疑。
质疑主要集中于——1934年《美术生活》第七期发表的是国画《九方皋》,并配有图片,而1934年的《美术生活》出版物现在亦有存世。这一画作与宝龙拍卖公司拍卖的1931年《九方皋》油画,没有任何关系;拍卖公司在《收藏投资》导刊2012年5月号(总第045期)上刊登1931年徐悲鸿油画《九方皋》,系德国著名收藏家约翰·拉贝珍藏,曾在中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前苏联、比利时等多国参展十多次,但拍卖公司尚不能公示这些展览的资料、出版及预展图片;专业人士还针对油画《九方皋》的创作手法之拙劣、画面上人物动物比例失调、落款笔迹稚嫩等显而易见的破绽进行了证伪。
这样一张真伪尚存有大量疑虑的作品,却拍出8900万元的成交价,这个“大手笔”,连局外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当然,拍卖行和买家之间真正达成的交易价格,只需拍卖行提供的税单作为凭证,便一目了然。8900万元的价格是不是只是一个放出的卫星?而放卫星的真正目的何在?假设双方以这个向大众公布的价格成交之后,这幅作品去向如何,是到银行里进行抵押贷款,还是成为某艺术基金的信托产品?
拉贝家族否认出售过收藏
无论资金雄厚与否,征集拍品以及顾问专家知识结构如何,底气几许,相比较国内资深、知名度比较高的拍卖行嘉德、保利等大型拍卖公司,上海宝龙拍卖公司在拍卖界几无资历,于2011年成立至今,才一年有余,本次春拍,是其成立后的第二次拍卖。
一位资深收藏家对《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如此评论这次事先张扬的《九方皋》拍卖:“从常识上讲,如果真有这么重要的作品存在,没有什么人会去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拍卖行。从艺术上讲,徐悲鸿不会把这么大场景的题材画成这么小尺寸的油画——65.5厘米×91厘米。从历史传承上讲,这幅油画在2000年以前似乎没有在人间存在过。从情感上讲,这幅画如果是真的,肯定不会在现在的买家手上。那是一个局,一幕剧,一本新的阿Q‘另’传!”
一位在资本界名声极响的上海知名收藏家在得知这幅作品拍出8900万元的价格时,当即以十分不屑的口气评价:“8900万?89万给我也不要。”
从作品本身的分析出发,资深艺术顾问奚耀艺对《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表示,此件油画《九方皋》在构图上截取了徐悲鸿同名中国画的右半截,原作中五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四匹马变成了一匹马。人物和马的结构比例严重失调,徐悲鸿以坚持和弘扬写实主义著称,怎会如此随意涂抹?
最先在微博上“发难”的收藏家马德光提出,以他对徐悲鸿笔法的研究,相比较著名作品国画《九方皋》,这幅油画中,就连徐氏笔下十分擅长的马,从膝盖到身体,用笔模糊成一团,毫无肌肉结构可循,甚至其水平,比一个刚刚进入艺术院校学习的学生还弗如。“我以为这个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学生画的,流传到市场后,大家很便宜就把它买了,作为一个资料。”
翻看宝龙拍卖图录封面和内页,在油画《九方皋》的介绍说明文字中,均以显著字眼标示着“来源:德国柏林私人珍藏,约翰·拉贝先生”。但是,对于“来自约翰·拉贝家族收藏”的事实是否经过核实的问题,宝龙拍卖公司总经理曾少生回答:“提供画的人说这是事实,那我们认为就是事实。”
没错,正是这个约翰·拉贝在南京目睹了日本军队制造的大屠杀,和十几位外国传教士、金陵大学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教授、医生、商人等共同发起建立“南京安全区”,为二十多万中国平民提供了暂时栖身避难的场所,拉贝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这就是著名的《拉贝日记》。
约翰·拉贝家族被千千万万个中国人所熟知,出自这样一个具有高尚道德高度的名字和家族的收藏,似乎更为这幅油画《九方皋》穿上了一层金色耀目的外壳,仿佛这个名字是真的,画似乎也能仰仗着多几分真实性。但恰恰是这个有些凄迷离奇的坎坷经历,如今却面临着全面崩溃——日前,约翰·拉贝家族通过中方代理人表示,拉贝家族从未出售过任何艺术收藏。
川美社《徐悲鸿全集》可靠吗?
身处舆论漩涡的买家张振宇在几天前找到《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欲诉其坚定这幅作品系真迹的理由。
姑且不论藏家张振宇自述直面“油画《九方皋》”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强烈的徐悲鸿大师气息”,还有与“徐悲鸿画给苏州美专的黄觉寺(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位名家)的一幅作品中,画面里天空的蓝调子、笔触,跟这幅《九方皋》很相似,那幅画是1929年画的”,以及“在那个时代只有大家才能有的装裱手段和绷画布的方法”,张振宇认定此油画作为徐悲鸿真迹的最重要的依据与宝龙拍卖公司总经理曾少生一样,就是2011年5月由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徐悲鸿全集》:“四页,这本《徐悲鸿全集》里油画《九方皋》就占据了整整四页纸,可见此作非常重要,这个,会是假的吗?”
面对种种疑问,宝龙拍卖总经理曾少生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记者采访时,认同四川美术出版社2011年再版的《徐悲鸿全集》收入了这幅《九方皋》正是拍卖行作为最重要的判断其为徐悲鸿真迹的依据,“还有那个年代的原装原裱。”
事实上,在当下的中国,以是否在出版物内出现过为一幅作品真假的主要依据大多并不可靠。
仅仅在2010年就斥上亿元资金购入张大千的《侍女》、石鲁《高山仰止》、吴冠中《柳叶如鱼》及关山月《寒梅图》等作品的知名收藏家包铭山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采访时提出:“出版物,只是佐证,而不是根据。在当今,中国的出版社都不规范,可以买卖书号,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以以至于牵连到用出版物当真假佐证都悬。我个人认为,2000年后出版的东西,除画家本人参与编辑的那些画册比较权威之外,其余是更不可全信的。”在包铭山看来,真假之辩,在于用自己的学养、知识、实践去评判为好,“历史和市场会作出正确的答案”。
邦文艺术投资公司学术研究部总监赵孝萱早在去年底就公开对这一版本的《徐悲鸿全集》提出过质疑,“如果是徐悲鸿纪念馆所出,应该所有收录作品都是馆藏作品。但这里头竟然有一些是最近几年拍卖市场出现的作品,然后中间夹杂着许多品相怪异,在这两年上拍过甚至准备要拍的画。”
此次《九方皋》的拍场现身,显然令这一预言一语成谶。“说是品相怪异,也可以说这些画不像真的,而且与真的差距甚大。但这画册又明明写的是廖静文主编、徐悲鸿纪念馆主编,而且是四川出版集团2011年5月有正式的书号出版,甚至还走正式的发行渠道。”这些疑窦让赵孝萱与手下打电话去徐悲鸿纪念馆查证,纪念馆清楚地回答他们根本没出过这本书。“但怎么会有人就敢这么大胆,硬是敢放上徐悲鸿纪念馆与廖静文的名字,造本假书?书上有一个出版集团的举报电话,但没人接。”
2010年,中央美院油画研修班第一届的10位同学发出公开信,声称一幅拍出高价的徐悲鸿油画,是当年他们的习作。这画被称作《裸女:蒋碧薇像》,由北京某拍卖公司在2010年春拍以7280万元人民币拍出,同时附有徐悲鸿之子徐伯阳的证明书与照片。确如画家陈丹青所说,这画连“伪作”都算不上,伪作是很用心地画一张像徐悲鸿的画,然后冒充是徐悲鸿,这还好一点,还是很认真地骗人。但这完全是拿了一张不相干的画说是徐悲鸿画的,指鹿为马。而这幅被业界戏称为“假妈”的作品,也赫然出现在这本2011年出版的《徐悲鸿全集》中。
在马德光向记者出示的被张振宇和曾少生认作“真迹重要依据”的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徐悲鸿全集》中,收录了一张照片,作为照片背景的那幅徐悲鸿作品明眼人都能看出,正是国画《九方皋》,图说极其清晰地写着“1934年,徐悲鸿在苏联列宁格勒举办‘中国绘画展’”,藉此至少可以说明,宝龙拍卖在图录上强调的油画《九方皋》“曾在中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前苏联、比利时等多国参展十多次”的事实完全没有经过核实。
如果以此书为依据,那么仅就这张作为证据的照片而言,若此书为真,那么画就是假的,如果此书为假,画就更假。“我对徐悲鸿的作品还是比较感兴趣,这本书写明廖静文主编,但我有一个疑点,廖静文出的书为什么拿到四川美术出版社出呢?我认为这种书应该到人民出版社(微博)出。”马德光说。
记者致电四川美术出版社《徐悲鸿全集》的责任编辑宋殳,她表示,当初与出版社合作出版这本全集的合作方是上海一家公司,公司相关人员出示了有廖静文亲笔签名的授权书,授权书中只有签名,没有收入画作的目录。
其实,要找到制假者并非难事,制造这本《徐悲鸿全集》的,一定就是假画的拥有者,顺藤摸瓜,必能使其现出原形。
“正式出版物中,赝品满眼都是”
假画横行,馆藏著录因之成为艺术市场生态真假之辩的最后一道学术上的防线。
然而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出版界人士介绍,美术出版物的制假方式层出不穷,“拙劣的有整整一本书里都是假画。而做得‘公平’点的书,就是真画假画掺杂,或者大量真迹里面掺几张假画。制假集团手段十分高明,这些书不会在社会上公开发行,买个书号印上个1000本,然后把成品书全部买下,不让流传到市场上,只有当那些有意买画的人出现,才送一本上门。”
一个书号所需无多,在边远地区,5000-8000元之间可以搞定,上海北京稍贵一些2万元也足矣,以此类推,印一本书工本费最多十几万,而卖出一幅画,就是几百万元的进账,其中暴利,可想而知。这本漏洞百出的《徐悲鸿全集》,其近日在网上的销售已经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把曾经通过正规途径,经过严格审查,获得认可而出版的一本挺权威的书,把中间的一页剪掉,换上一张假画,并把这本修改过的书拿给有意购买的买家作为真迹的重要参考。“这是真书假画的情况。也许假画本身做得并不高明,但围绕其周围的出版手段却很高明。我碰到过一本书里面只换掉一页,其他所有的组成部分都是真的,作假者把装订全拆开,换掉其中的一页,那本书非常权威,要找原版的来对比,才会发现画面不一样。”
利益驱使,是制作假出版物的重要动因。近年来,书画被大众当做重要的投资项目,书画这一行历来有真赝之辩,初入行者在没有练就火眼金睛之前,国人出于“白纸黑字”的习惯信赖心理,使得出版物成为真伪之辩的主要依据。然而,2000年之后,国内出版社一切放开市场化,经济主导一切,出版的权威性荡然无存。
“以人民美术出版社《艺苑掇英》为例,曾经是一本刊登古画的权威刊物,现在迫于每一期必须挣钱的经济压力和现实问题,满眼都是假画。这也是一种书是真书,画是假画的一种情况。”
作为非专业出版社出版一些充满假画的书尚可以推托,情有可原,但专业出版社的监管能力如此缺失,却让人无法理解。究竟是没有好好审查,还是利益驱使,这就是问题所在。
由中国美术出版界的标杆出版单位——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白石留韵:齐白石逝世50周年纪念》,该套画集分上下两册,收入“齐白石作品”257幅,标价760元,被业内人士指证书中所收录的绝大部分“齐白石作品”为“疑伪之作”。
2012年3月,一本署名为广州美术学院杨之光、陈金章、梁世雄、叶绿野、刘济荣、陈章绩等多位教授集体编著的书——《岭南画派技法范本》,被著名画家杨之光本人揭发系伪书,此事在美术界、文化界引起强烈震动。该书不仅所载的“岭南画派技法”缺少学术含金量,“是对读者的糊弄和欺骗”,更严重的是书中刊登的两幅署名岭南画派名家关山月的作品被其亲友鉴定为伪作,另外一些作品真伪也非常可疑。杨之光和家人与该书出版方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交涉后得知,该书确为拥有正规书号的正式出版物,而具体的出版事宜由“主编”等人操作,对于假冒、侵权等情况出版社表示概不知情。
“正式出版物中,赝品满眼都是,出版社也要承担相当责任,但是出版社认真审查之后,看不出来真伪,也属正常,就像拍卖行不保真条例一样。可有些书,明明是出钱买个书号全部用于出假画,那出版社就是为了挣钱而在审查上的角色缺失。”这位出版界人士不由慨叹。
徐悲鸿傅抱石
张大千齐白石成“重灾区”
徐悲鸿、傅抱石、张大千、齐白石已经成为公开造假的“重灾区”,他们的家人也正在成为被利用的对象。
针对宝龙拍卖倚为“靠山”的四川美术出版社《徐悲鸿全集》,艺术顾问奚耀艺认为,该书欺骗性十分强,封面上还冠以“徐悲鸿纪念馆编,廖静文主编”的字样。可其中除了徐悲鸿纪念馆藏品外,其他都不能作为权威的真迹评判。“画家遗孀作为家属,可以谈谈画家的私人生活,但是在鉴定方面的言论,只能作为参考,并且,绝非权威性的参考。”同样也是四川出版的《张大千画册》,其中就真假掺杂,为了证明可靠性和真实性,采取一模一样的方法,拉了画家的一位远房亲戚来证明。
徐悲鸿的作品近年来拍卖价格节节攀升,其中巨大的利润实现的可能让诸多利益集团闻风而动。2007年,《放下你的鞭子》在香港苏富比(微博)拍卖会上创造了中国油画的世界拍卖最高纪录(7200万港元)。2010年12月22日,《巴人汲水图》在北京翰海以1.7136亿元成交,刷新了中国现代画家的拍卖世界纪录。
熟悉当代拍卖历程的人士皆知,十年前徐悲鸿的作品远无这样的风光。江苏省徐悲鸿研究会会长毕宝祥在此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提出,其中原因主要有三:其一,解放后徐悲鸿在画坛的长期正统地位似乎使得藏家对他已熟视无睹了;其二,海外市场对徐悲鸿不是太了解,早期的资金主要来自海外,而近年来在拍卖会上追逐天价的藏家往往是中国大陆的;其三,艺术品的商业价值最后还是取决于其艺术价值,徐悲鸿坚实的艺术根基使得他在中国画、油画、素描、书法等方面均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这也是其作品最后能呈现“井喷”行情的根本所在。
毕宝祥曾经表示:在国内各类拍卖会中常见署名徐悲鸿的拍品,且题材广泛,走兽、禽鸟、人物、山水无所不有,尤以马、猫、鹰、狮、鸡、牛、猪、鹤、鹅、竹等假画最多,超百万元成交者不在少数,但真迹不及十分之一。毕宝祥最后表示:徐悲鸿的创作严谨,一生中保存下来的画作数量不多,且大部分精品都藏于北京徐悲鸿纪念馆(微博)和中国美术馆等机构。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有些人就制造假画来填补市场中的空白。其实,只要多到徐悲鸿纪念馆看真迹,对他一生中绘画各个时期的作品风格、笔墨以及题款的特点多做研究,很多问题均可迎刃而解。
一些事先张扬,事后无从得知真正交易价格和目的的拍卖,牵扯出的问题正在层层深入。以数千万元的代价换取一幅艺术作品,也许只不过是一场富人们之间的“互惠互利”。
这幅尺寸奇怪,用笔拙劣的“油画《九方皋》”,与2010年拍卖笑话之一“假妈”同时存在于一本“全集”里,居然成为买家卖家认定的最重要的价格依据。一些艺术界人士对《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表示,国内拍卖场里的真伪并不重要,拍卖的价格与艺术价值也早已背离,金钱使一切变得复杂,为了拍卖的获利,围绕其的一切证据,无论它们来自妻子、孩子都可能经不起推敲。
被称为“假妈”的徐悲鸿假画《裸女:蒋碧薇像》最后的购买者一度因税收漏洞被拘,那么参与其他疑似假画交易的买卖双方,在“知假买假”的公众怀疑下,无论油画《九方皋》,还是别的什么天价作品,究竟会不会如愿找到下一个接盘手,又会去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