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之花:读许洪卫油画
多年前的一次画展上,许洪卫的这幅《楼兰牧道》让我眼前一亮:心灵一下子回到原点、回到故乡。
人对大地的感受如此复杂。
童年的小院就是家的怀抱,芦苇、沙枣树、蚂蚁、草棚下的灶台;干爽的沙质条田,苦豆子、艾蒿弥散的气味、一望无际的瓜地,人生的美意,偏远又辽阔;排碱沟两侧耀眼的盐碱地,烈日下令人着迷的雪原。风来了, 白碱呛人鼻息,送来一首抒情诗:《盐碱地白花花的,什么也不生长》;三岔口,长云低垂,阗无人烟的黑戈壁,每一粒石籽都还放在原处,没被动过,如同新鲜的、未启封的书,远处蜃气摇荡,那是南疆、那是巴楚……在新疆看画,我的自私和固执,是一一对应那些烙在心底、烙在记忆深处景像,看看有谁把它画出来。这景像,即使没人画,仍莫名闪动。如果有人真画出来,便惊讶欣喜,一见如故,引为永远的知己。
新疆大地的经验,不在如雷贯耳的风景。
天池、菊花台、那拉提、喀纳斯、果子沟、胡杨林、库尔德宁、天鹅湖……那么好的地方,直接去看看就够了。好的几乎不真实、不公平、没有道理,还用画吗?更何况这些有山有水有草有树、游人如织的地方,这些被反复踏实的“公共经验”,已被定牢,去再多次,也是重复。除非我能重组和改写上苍的杰作,一下子抓住属于自己的世界,比美更美,向美而生。
相反,倒是那些常人看来单调的、普遍的、大面积的、千篇一律的、常常使人昏昏欲睡的、似曾相识又不惹人注意的荒野孤树、戈壁干沟、沙漠绿洲、独立房子、乡村巴扎和漫漫长路边的那些忽隐忽现、风尘扑面的老马清真饭馆、陕西补胎、烟酒小店、草棚断墙马圈……噢,是那么亲切生动、不可遏制。在新疆的地理词汇中,他们是元素、是复数、是复数的复数、是最小和最大的字和词、是常常被忽略和遗忘的基本处境。但,正是这种躲不开、绕不过的基本处境,锤炼了新疆人苦中作乐、达观洒脱的个性,点化出新疆人欢乐与忧伤、实在与虚无、热情与冷漠……矛盾交融的气质。
画画,是唤醒、定格、抽象和概括出生命的终极经验。具像、抽像,具像、抽像……日复一日的沉淀、掏洗,沉淀、掏洗……一生的专注与升华,最终你会成为自己心灵影像的显影师,找到灵魂的原形。否则,画一辈子,也是在画幻像、画表像、画假画,画与已与人都无关的东西。真正成长的画家,终其一生,都是在画一幅画,每一次可以称为努力的创作,都是一次向原形的逼近,这是激烈无比、无声无息的搏击,艺术最大的痛苦和享受也正在其中。
一幅画,是心得,是启示,在今天,更是纪念。
那些纠缠一生、萦绕于心底和梦中、说不清道不明、挥之不去、反复显影的景像,就是你生命隐秘的底色。在新疆的画家中,许洪卫不算特别有才的那种,他这个人和他的画,都是质朴的。他的质朴是新疆荒野的质朴,坦荡而寂寥,辽阔而边远。他长时间生活在新疆最大的一个州——号称华夏第一州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有近48万平方公里。这样大的一个地方,绝大部分杳无人烟,是沙漠、戈壁、不毛之地。也就是说,它是人们面前的亘古不变的一块大空地,这空地是真得空,空空如也,不仅人少,也不见动物植物的踪影,很多地方是生命禁区,最醒目的是无限伸向远方的地平线。这样的无主的空地、野地,人类永远不可能暖热它、使用它、占有它,巨大的有、巨大的无用、巨大的明亮的黑洞,就摆在人们面前,却只能眺望、想象、梦一般存在。
这未驯的、野性的、单调单纯的、苍老新鲜的空地,一望无际。许洪卫看上了这块地方,把它成当家园,当成心灵栖息的之地,当成无法割舍的归宿。从这一点,许洪卫用绘画完成“土著”这个词。他不再是外人、游客、看风景的人,他已经像干旱区域的风滚草,能在戈壁滩上扎根,能在飞沙走石中奔跑,能在寂寞独孤中感受到生命的大欢乐、大热闹。
很多年前,我说过一句无用的话:“你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你就是什么”。一切有野心、有抱负的人,都想追求不朽,都想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时间无限、空间无垠,你就那么一点、那么一瞬,你周围的一切都比你长久,你甚至活不过一颗树,怎么超越?唯一办法是,你要成为你脚 下的土地的亲生儿子,终有一天,能把苍老然而巨大的父亲背起来,让你身边的土地从你身上、从你心里日夜不息地通过。你通过多少,就强壮多少,就渐渐拥有金钢不坏之身,就成为一方土地自己的雕塑。
从这一点看,所谓创造,就是极致的吸收,吸收的极致,就是大地的“吸血鬼”,用日精月华、大荒沃野,滋养自己的谱系。掘根者印第安人有一句谚语:“神给众人一捧土,每个人都从中吮吸出自己的生命”。神给洪卫以从未有过的戈壁沙漠,这别样的馈赠,其实是偏心、是考验。他的吮吸,才刚刚开始。
韩子勇
201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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