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默然
飞机缓缓降落在洪都拉斯圣佩德罗苏拉机场时,我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瞥,机场很小,大概能停下3-4架飞机,低矮的围墙外侧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甘蔗林,在烈日下显得无精打采。走出机场,热浪扑面袭来,提醒着我们这里是热带。停车场内到处散布着荷枪实弹的军人,这倒与圣佩这座“全球谋杀之都”的身份相符。
从圣佩到科潘小镇还需开车走山路约4个小时,可惜我们已疲劳不堪,无力欣赏沿途秀美的景色。到了科潘小镇已是傍晚七点,依山而建的小镇入夜后灯光点点,与星空相辉映。我们住宿在科潘镇的西南边缘,再往西20多公里即进入危地马拉境内。
科潘镇其实应该叫科潘墟(西语为Copán Ruinas),它位于洪都拉斯科潘省(Copán)的西部。小镇不大,以镇中央广场为圆心向四周扩散,由于地形原因高低不一、错落有致。广场由著名考古学家塔蒂安娜·普罗斯科亚科夫(Tatiana Proskouriakoff)亲自设计,平面形状呈长方形,中心为一喷泉,水从四个羽蛇口中喷出;喷泉西侧设立一方向柱,上刻若干描述方位的玛雅文字。广场北侧紧邻街道修建一弧形长廊,正对的南侧为一平台,经常用于举办一些公共活动。平台后面建有一道长墙,墙上有若干门洞,与玛雅典型房门形态相同。广场西侧为科潘镇博物馆,内藏有少量玛雅文物,其中曾经有一件玛雅世界中少见的黄金制品,可惜后来被盗。广场东侧为一天主教堂,每逢宗教活动日,这里都是人潮涌动。广场是小镇生活的绝对中心,我们每天早上上班会开车在此停留,接上我们雇佣的当地考古技术人员后,再驱车前往遗址。
科潘遗址是一个较大的遗址群,散布于科潘河谷之间,其中最主要的区域位于科潘镇东北约1公里处,沿着科潘河(Rio De Copán)北岸分布。核心区域就是由大广场、金字塔、球场和王宫组成的王宫区。就在鸦片战争爆发前一年(1839年),探险家约翰·斯蒂文思(John Lloyd Stephens)第一次钻进洪都拉斯的丛林发现了科潘遗址,他的震撼可想而知。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它横列在我们眼前,就像汪洋中一艘破碎的船,他的桅桿不见了,船员也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摧毁它的是何物,一切都是谜”。时隔一百多年,当来自东方古国的我们第一次踏上这片玛雅人的领土时,内心的感受和当年斯蒂文斯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从遗址公园大门一直往王宫区走,两侧都是茂密的丛林,荒废的金字塔隐匿其中。过了检票口,已经可以隐约看见远处的广场了,突然一声长啸,头顶掠过一群红色的金刚鹦鹉。鲜艳的翅膀展开,大有遮天蔽日之势,这不禁让人想起《波波乌》(玛雅人最重要的一本神话传说书籍)里自立为天地之主的大鹦鹉,它头戴华冠,身披铠甲,日月起落皆由它掌控。这些从走私者手中救下的“玛雅神鸟”如今在遗址繁衍生息,不时在遗址的纪念碑或建筑上小憩,似乎在宣示自己是这片玛雅王宫的守护者。
进入王宫区,首先可见一片长满草地的大广场。广场上矗立着科潘各个国王的若干金字塔和纪念碑。其中,以十三王瓦沙克拉胡恩·乌巴·卡威尔(Uaxaclajuun Ub‘aah K’awiil)树立的纪念碑最多,上面大多雕刻了他本人或祖先的形象。他有时把自己打扮成玉米神,有时又是一只美洲豹;有的纪念碑上雕刻了他年轻的模样,有的则是留着胡须的老人。这些雕刻旁边均配有铭文,所有都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煊赫功勋以及和祖先、神灵的神圣联系。
十三王是科潘王朝史上最好大喜功的一个君主,在位43年。他的父亲十二王卡克乌提(K’ahk Uti’ Witz’ K’awiil)更是长寿,经略科潘67载,为他留下了殷实的财富。十三王大兴土木,四处扩张,与邻近的属国基里瓜(Quirigua)发生了长期的战争,最终在战场上被斩杀,科潘也因此一蹶不振。大广场西南角有一下水道,90年代发掘时被发现,工人清理后竟然还能使用。热带雨林地区雨季经常有大雨,一旦将下水道堵上,整个广场就被雨水弥漫,仅能看见几座纪念碑和金字塔矗立于水中,有学者认为它们就是《波波乌》里记载的天地初开时漂浮在混沌之海上的几座神山,整个广场实际上是一个微缩宇宙。
广场东南角是著名的文字台阶金字塔,上面雕刻了2200多个玛雅文字,是玛雅文明中最长篇的铭文。其内容主要是记叙科潘历代君主的伟大功绩,可惜的是,倒塌后大量散落在地上。后来的一些发掘者将石雕复原,由于不懂玛雅文字,60%左右的石雕都放错了位置。如今,哈佛大学皮博迪博物馆正使用三维扫描技术将所有这些雕刻残件扫描,并制成石膏模型拼对,这项工作恐怕还要持续数十年之久。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埋葬科潘第一王的16号金字塔,记载科潘建国史的Q号祭坛,雕刻有舞动美洲豹的小广场以及第十六王的居住区等等。整个王宫区建筑雄伟,雕刻精美,堪称玛雅世界的“雅典”。
我们社科院考古所发掘所在遗址名叫拉斯塞布勒图拉斯(西语Las Sepulturas,意为墓地),位于王宫区的东北部,距离大约有500米。两个区域之间,有覆盖着白色石灰的道路相连,玛雅人称之为“白色之路(Sacbe)”。发掘区域是一个编号为8N-11的玛雅贵族居住院落,呈规整的长方形。1983年,墨西哥考古学家就曾在此试掘。1990年,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家大卫·韦伯斯特对院落的东侧建筑进行了发掘。发现了大量的石雕,包括佩戴水莲花冠饰的玉米神,佩戴缚敌长缨项链的太阳神和刻有怀抱玉兔的月亮女神的星空石塌(Sky Bench)等等。这些发现引起了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我们的发掘于2015年7月开始,迄今为止,我们发现了象征玉米神死后重生的马赛克式石雕图案,数座随葬精美玉器的大墓以及大量的陶器、石器等。
每天的发掘工作都有条不紊,甚至可以认为有些沉闷、无聊。一层一层往下清理,做好照相、绘图和测量等各项记录工作。所有人都严格遵守上下班时间,工作期间几乎无人偷懒。中午会有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我们会开车回到驻地,工人们则在遗址附近起火,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玉米饼吃起来,比较讲究的会把玉米饼放在火上烧一下,使其变热、变脆。
大部分工人都住在山里,离科潘镇很远。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们的皮卡车会载上一车人回到镇上,一些工人还需要坐小型巴士才能回到家中。我们则走进一所西语学校,开始一个小时的西语学习。西语学校里还有不少美国人,她们大多在科潘镇的一个私立双语学校支教,这个学校学费不菲,普通人无法支付。西语课结束后,我们穿过小镇,回到驻地晚餐。晚餐由当地的一个阿姨准备,往往是地道的洪都拉斯菜。玉米饼、红豆酱、炸香蕉片是最常见的搭配。当然周末的时候,我们也会自己动手,准备一点中式菜肴。
周末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场买菜。中美洲的菜市场并不是简单意义的买卖场所,这里更像是一个社交中心。其实从玛雅时期开始,菜市场就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考古调查和发现表明,很多菜市场都位于球场不远处,必然是人口集聚之地。科潘镇上的居民到了周六早上,不管是不是真的需要买菜,很多人都会去菜市场看看,喝一碗地道的Atol(玉米粥),跟老友热情地打个招呼。正宗的Atol需要秘方,那就是一勺南瓜子的粉。科潘镇上曾经有位专卖Atol的老太太,几十年坚持传统方法,可惜人已作古,我们也无缘品尝那一碗正宗的Atol了。菜市场内品种丰富,但蔬菜不多,这与饮食习惯有关。中美洲为世界饭桌贡献了玉米、西红柿、辣椒和土豆等,可谓功不可没。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可可。可可来自可可果,长于可可树上。可可树只有在纬度20度以内的热带地区才能顺利结果,同时海拔又不能太高,还需要大量的水分。可可果的产量并不高,每颗可可果有大概30到40粒可可豆,经过发酵、干燥、烘焙、去壳、研磨之后成为可可粉,可以用于热饮或制成巧克力。科潘镇上有一家专门卖可可及其产品的小店,主人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她年少时被一名考古学家收养,所以对于考古有着特殊的感情。小店内布置了大量与可可有关的物品,屋外的火炉总是有温度,上面放置了一个石盘,石盘中是正在烘烤的可可豆。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拿一颗品尝,味道纯正,余香很浓。可可产品众多,科潘人甚至喜欢在可可中加入辣椒粉,让味蕾受到十足的刺激。这座小店建在一座小山上,点一杯热可可,配上几块可可饼干,坐在阳台上远眺,如果困乏了可以在吊床上小憩,一周工作的疲惫就这样被驱散。
除了本土食物,还有一种舶来品在科潘大行其道,那就是咖啡。咖啡起源于东非,传播到中美洲后,竟然在此地迅速流行,成为很多中美洲国家的主要出口产品。洪都拉斯是世界十大咖啡出口国之一,而科潘由于其地处山区,成为洪都拉斯的咖啡产区之一。我们驻地的旁边就是两个专门从事咖啡生意的家庭,每到咖啡收获季节,机器轰鸣不止,运输的汽车络绎不绝,有时甚至通宵工作。每年的四五月份,小镇都会举办咖啡博览会,周边危地马拉、萨尔瓦多和本国的咖啡商都会云集科潘。那段时间就是咖啡爱好者的天堂。镇上咖啡馆尤其多,每家口味不同,但是,可以确信的是,原料都是很好的。科潘人从小喝咖啡,很多家庭经济困难,无法给小孩提供牛奶,于是就以咖啡代替。
如果想要深入了解科潘镇,我们还需要到山区里面去,那里住着贫穷的玛雅后裔。当西班牙殖民者进入科潘后,他们占领了河谷地区大量的好地,把玛雅后裔赶进了深山之中。这些玛雅后裔没有土地,只能采用祖辈的方法,烧山耕种玉米。很多地区不通公路,必须骑马才能到达。这种相对闭塞的状态也令他们保存了一些祖先的仪式和传统,比如至今仍然有土著萨满存在,号称可以沟通天地、祖先,为人祛邪、治病。不过,更多的传统已经失去,几乎无人可以读懂玛雅文字,西班牙语已是唯一的通行语言。
幸运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一些国内外的考古学家也教玛雅后裔学习古代玛雅语言,了解玛雅传统文化习俗。相信不久之后,这些山区里的玛雅后裔会有不一样的面貌,毕竟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祖先的血液——那些创造了灿烂文明的玛雅祖先。我们这些来自“外面”的考古人,在欣喜打量这个陌生文明的同时,也希望为玛雅文明的研究和中外跨文明的对比研究作出一点贡献。
三毛曾经旅行到科潘,她在书中写道:
那一辆辆叫做“青鸟”的公车,慢慢的驶过,而幸福,总是在开着,在流过去,广场上的芸芸众生,包括我,是上不了这街车。“不,你要去的是青鸟不到的地方!”长途总车站的人缓缓的回答我。”
如今,中国的考古学家远渡重洋,深入玛雅文明腹地,他们的足迹早已遍及了这个青鸟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