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良像：李媛 绘

　　尤伦斯夫妇要和中国说拜拜了。今年4月3日举办的香港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上，将推出“尤伦斯当代艺术收藏”拍卖专场，其一百零六件中国当代艺术品，都是尤伦斯在中国经营二十年的收藏。作为收藏中国艺术品最多和最重要的国外藏家，尤伦斯拥有近两千件收藏，其中百分之八十为当代艺术品。本次苏富比的专场拍卖后，尤伦斯仍将寻机出售手中剩余的一千多件中国艺术品。与此同时，尤伦斯夫妇也承认，苦心经营数年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他们也可能放弃，离开艺术中心决策管理层。尤伦斯夫妇的离开不啻是对市场上走下坡路的中国当代艺术的沉重打击，这也预示着西方藏家已经公开离开、抛弃中国市场和中国当代艺术。

　　中国当代艺术动辄千万标价的美好时代，已接近尾声，而未来还是未知数。这就像一家业绩表现平平的公司，其股价居然被炒到百倍以上市盈率，如今机构和庄家离场股价惨绿，只有等待重组的那一天了。画家孙良也说，如今外国人开始抛弃中国当代艺术，但愿一切归零后的当代艺术能真正重新开始。

　　今年4月3日，香港苏富比拍卖公司举办的春季拍卖会上，将推出“尤伦斯当代艺术收藏”拍卖专场，其一百零六件中国当代艺术品都是尤伦斯在中国经营二十年的收藏。另外，夫妇两人还将退出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尤伦斯夫妇这次大肆抛售和退出中国当代艺术，是否会对动辄千万元的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价格产生重大影响？

　　孙良：中国当代艺术作品被过多炒作本来就是不正常的，现在这些作品被大规模抛售的不正常，也是基于之前的那个不正常。西方炒作所谓社会主义国家的当代艺术，中国不是第一个，前苏联已经被炒过一次，大家都有“榜样”了。我和很多人很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迟早会来的。所以，这样的结局，艺术家都清楚。而且西方人喜欢中国什么艺术品？是把中国人画得很恶劣的所谓当代艺术品。你看西方的当代艺术家也不会热衷于把自己国家的人画得那么丑陋，而社会主义国家的当代艺术却特别热衷于此。所以基于前面的原因，今天的结果很正常。

　　尤伦斯夫妇从1980年代就开始关注中国当代艺术，在中国耕耘了二十多年，其贡献是什么？

　　孙良：当然，他们的贡献我们是不应该忽略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至少让大家关注中国当代艺术，总比建一大堆烂美术馆、展一堆废物要好。西方人做门面也比我们要好。他的走，也许是资金问题，也不妨说，他们就是不想干了，中国这副牌没啥玩头了，扔光算数，捞一票就走，这也有可能。中国的当代艺术长期是被打压的，前几年当代艺术被炒作和有计划地哄抬价格。这种现象一方面把艺术家的作品过分抬高，使得当代艺术泥沙俱下，使得当代艺术过于商业化和市场化。但是尤伦斯夫妇最起码让那些完全不懂中国当代艺术价值的投资者、收藏家、老百姓、媒体关注当代艺术了，这是很大的作用。我很不欣赏他们的收藏习惯，我也没有把画卖给他们，但从另外角度看，他们在推广中国当代艺术方面还是有贡献的。他们收藏当代艺术作品最终是否要套现，是否要捞一票就走，那是他们个人的事情。这些生意人有自己的计划，或者他们在经营过程中出现一些经济问题，那都是他个人的事情。

　　但很多人都说，尤伦斯夫妇对中国还是有感情的，和一般的收藏家、商人还是有区别的。您怎么看？

　　孙良：他们收藏中国当代艺术的初衷，我们都不会真正知道，但他们怎么去运作手中这副牌，我们是非常清楚的。我认识一些海外的画廊和艺术收藏机构，他们在1980年代甚至更早在别的国家，拿到过也玩过这副牌，他们很清楚手中的牌和筹码是一定能出掉的。但他们是否热爱中国当代艺术，这也是他们个人的事情。从商业投资看，这些藏家都很有智慧，西方有一拨，港台还有一大拨。中国传统艺术和当代艺术的标价，都被这些市场上的人左右。

　　所以，如果没有2008年的金融危机，他们可能不会这么快撤出中国？

　　孙良：其实很早就传他们资金有问题，甚至他们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开幕式，我们都笑称他们准备出货。但西方人比中国藏家有才华得多，把局做得很漂亮。但这些艺术投资商归根到底还只是“小鳄鱼”，没预料到金融危机来得那么气势汹汹。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如果没有金融危机，中国当代艺术作品的下场还要惨，金融危机把艺术市场救了。西方人这副牌还没拿全，外头先跌掉了，今天他们再出牌的时候，接牌的人已经不多了。西方藏家牌还没有抓完，但牌桌被掀掉了。

　　如果没有金融危机，中国当代艺术的接牌者会更多，最后炒到最高的时候，大家都可能撒牌不管了。很多台湾艺术家很早就说过，中国当代艺术肯定会遇到一次艺术暴涨和暴跌过程，这一幕曾经在1980年代台湾出现过。当时，艺术家的作品一夜之间被买光，投机商跑到艺术家家里，连签个字的画框都买走了。到了撤盘那天，艺术家们很惨。所以，没有卷入进去反而没事。前两年被炒到几千万的艺术家，那个时候都昏掉了，以为自己是神了，而如果掉下来，那种落差是很难体会的。

　　中国大量的所谓收藏家都还是投机为主，假画都能卖得那么高，你就会知道这个艺术市场是很糟糕的。艺术市场出现那么多问题，背后的复杂性更多了，这个钱怎么运作，利用这些艺术品起到什么目的等。而且，我们以前讲，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收藏家其实都是炒客，因为我们这个民族还没有真正热爱艺术，还没有把艺术当作生活的需要，出现这样的问题就很正常。退一步讲，今天的中国人是没有什么艺术品位和标准的，生活目的就是赚钱，所以在这个国家没有艺术可言。在日本、美国、欧洲，也都有过一个残忍的早期资本主义社会，等到他们富庶后，也意识到，需要提高民族的艺术修养，政府会有意识地推动艺术发展。

　　最重要的问题是否还是出在艺术家身上？

　　孙良：去年年初我有过一个说法，我认为中国艺术包括当代艺术受到三个诱惑，我以《荷马史诗》为例说有三个女巫勾引中国艺术家，中国的艺术家都将会被这三个女巫吸引，可能毁灭。第一个是艺术家为政府公权和金钱服务。第二个是商业艺术圈、拍卖市场操纵艺术品市场价格，用他们的经济实力和宣传手段，炒作艺术价值，并迎合他们的口味。第三个女巫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一定是以他们的目的和文化输出手段，对其他国家洗脑，让你们忘掉曾经有过的文化，然后让你们追寻他们。实际上，当代艺术有一个作用就是如此，美国从来就是认为我是我，你是你。中国的艺术家和其他国家艺术家都在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并纳入他们的范畴之内。你看这是你们《东方早报》前几天关于柏林电影节的报道，十多年前中国的电影是柏林电影节奖项的常客，今天伊朗是西方人抓不住的国家，也开始狂揽金熊奖了，而今天的中国电影离金熊越来越远，为什么？因为中国电影已经被他们彻底搞定了，所以是很次要的角色。你把尤伦斯事件和金熊奖放在一起看，完全有对比性。因为你不重要了，你已经被洗过脑了，你已经愚蠢地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了，成为他们的附属了，所以不重要了。

　　那么这些国际炒家现在转战印度当代艺术，是否也和中国一样？

　　孙良：他们搞印度很正常。印度不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国家，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他们炒印度当代艺术，无非是因为印度有一大帮暴发户。国际炒家买了印度艺术品，只是期许印度暴发户未来能接盘，进入所谓印度艺术市场。而这个市场其实是西方人做好的一个局。所以现在开始把这个市场炒得很高，印度的新富就可能跟进去。不过，西方对前苏联、对中国，不仅有市场方面的考虑，还有意识形态方面的想法。

　　尤伦斯夫妇这些国际藏家离开之后，中国收藏家会接盘吗，或者无人接盘？

　　孙良：艺术市场跌落不见得是好事情，我们都是艺术市场从业人员。但说心里话，他们的离开对将来的中国艺术市场是有好处的，因为今天的艺术市场上被炒得很高，甚至被称为什么什么王的人，他们的艺术或多或少是抄袭、模仿西方艺术的样子，中国没有当代艺术自己的样子。中国当代艺术家今天的标准是为了迎合别人，那这个艺术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如果今天回归为零，年轻艺术家可能会重新认识和思考：艺术是什么？这个时候，可能有一些好处。否则像前几年，艺术市场那么疯狂，什么都能卖的话，艺术家只要画烂脸、画毛泽东就可以了。你去798，里面的作品大多可恶之极。今天的可恶之处是，很多年轻艺术家也被这种风气所影响。四川美院生产了一批模仿工人，然后产出一批模仿作品在全国泛滥。也没有人去批评，偶尔有个不痛不痒的批评还会被大家咒骂、威胁，我发觉这是一个很恶劣的环境。2007年时我就说过，中国没有艺术评论家，只有共谋者没有独立批评者。以前不管怎么说，大家有激情和氛围去做，事后可能也有共谋成分，但那种共谋感觉不明显。现在的商业共谋是很明显的。

　　我们现在开始讲重新洗牌，问题是能否重新把牌洗出来，这是一个问题。万一大家都不要了，都扔在桌上了怎么办？很早就有人提醒过我，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希望不要发生。这对艺术家和所有艺术从业人员，打击过大了。

　　西方人走了，那中国艺术家和评论家有可能掌握中国当代艺术的话语权吗？

　　孙良：在那三个女巫的引诱下，中国人今天掌握不了话语权，一点可能都没有。唯一可以控制的是，有些画家躲在旮旯里画，也不需要在意。也许是真正的被遗忘，但是自己在做事。

　　您对中国当代艺术是持批判性态度的？

　　孙良：当代艺术本来就是西方的骗局。当我们说所谓当代的时候，你的祖宗就被掘掉了，这对一个古老民族有点可惜甚至可怖。古老不一定都是好的，但古老民族带来的精神性东西，应该还是要有所保留。中国的艺术应该就是自己。我很反对所谓地球村，艺术应该走向自己而不是走向世界。走向世界的时候其实是在放弃自己。今天发生的事，西方早就玩过，他们玩过苏联、日本、中国台湾，甚至美国都被玩过。二战之后，美国人自己搞了一套艺术标准，也就是所谓当代艺术。

　　在我看来，中国当代艺术在1993年以后就应该停止了。在此之前当代艺术还有激情，并为之奋斗过，之后中国当代艺术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怀念以前，那个时候大家做艺术是为自己看的，虽然那些作品可能很幼稚，有学习、模仿的痕迹，但是有自己的激情在。在1993年之后，大家就像在给别人做个局。西方世界和商业世界过多地扰乱了艺术家的独立性。而且我从来不认为中国当代艺术是最重要的，中国的艺术应该是走向自己而不是做给别人看，但是今天的土壤非常贫瘠，艺术家还得等待，有可能遥遥无期，但还是要做。

　　从长远看，如果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话，中国确实需要自己的品牌，包括文化。如果中国艺术的品牌和标签都是由那些龇牙咧嘴的头像代表，那太可怕了。中国的艺术商标上都是那些呆若木鸡的中国人，也很可怕。外国人看不懂中国人也看不明白的文字，这是中国的代表，也很荒唐。然后，像作秀一样，跟西方人玩，给这里也帮帮忙弄点火药什么，打点所谓中国牌。西方人以为是中国的，政府以为是中国元素，这也很荒谬。中国还是要有自己的创造力，能提出中国美学的艺术。好的艺术家还是靠自觉。当代艺术今天就结束，那我是失败者；今天还没有结束，那就慢慢看。独立性是一个艺术家一定要保持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在模仿人家，那些所谓大牌，你都能找到他们作品里的父亲、爷爷在哪里。很奇怪的是，西方评论不是不知道，就是不太说。等到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被西方藏家抛光的时候，西方艺术评论家一定会指出，你这个某某某是学我们的。如果当代艺术是一个学生，是去模仿别人的话，就一钱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