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摄影师罗杰·拜伦:把地底的矿藏带上来
文:韩见 张锦煌(实习)杨哲仪(实习) 图:OCAT 上海提供 来源:外滩画报
罗杰·拜伦用黑白胶片拍摄了 50 年,他相信自己属于伴随这种媒介成长的上个世代。“黑白照片是非常极简主义的艺术形式,不像彩色照片,假装模仿人眼看到的世界。黑与白,本质上是用抽象的方式来阐释和转化一个人所理解的真实。”
罗杰·拜伦的母亲是玛格南图片社的图片编辑,习惯把摄影师们从世界各地寄来的照片都贴在墙上。因此,在真正开始摄影生涯之前,他已经模仿过所有在他家墙上出现过的摄影师了,并且也隐约知道自己需要达到什么样的水准。如今看来,在那些知名的玛格南摄影师之中,安德烈·柯特兹(André Kertész) 对他产生了最重要的影响:“我觉得柯特兹的照片进入了艺术的范畴,我自己当时也开始无意识地探索那个领域。照片不是记录,作品的质量比内容更有价值。”
最近,罗杰·拜伦在上海 OCAT 有一个展览,虽是和定居美国的台湾摄影师李小镜的“双个展”,其实两个展区是分开的,从作品的数量来看,说是个展也不为过。9 月 4 日开幕的首届“上海艺术影像展”上,罗杰·拜伦也将与 OCAT 的策展人展开对话。对国内观众来说,罗杰·拜伦尚不是那种如雷贯耳的名字,只是在上一届平遥摄影展时,他才第一次正式被介绍到中国。然而他的作品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甚至可以说,尽管如今摄影的圭臬碎了一地、摄影存在的意义被不断质疑,他却用看上去来自纪实摄影黄金年代的样式(黑白胶片、正方形画幅、不做数码后期),突破了美而陈腐的传统的束缚。
走向内部的摄影
展览展出了罗杰·拜伦转向所谓“虚构纪实”之后的多个系列,包括 Dorps(南非小镇,1982-1986)、Platteland(南非乡村,1986-1994)、Outland(外界,1995-2000)、Shadow Chamber(影子房间,2000-2004)、Animal Abstraction(抽象动物,2000-2007)、Boarding House(寄宿公寓,2004-2008)以及最新的 Asylumm of the Birds(鸟类避难所)。通过这些作品,大致能看出他从拍摄单纯的物和人,到建构戏剧化的场面,再到创造人与动物、环境的互动,一步步演进,不断闯入自己头脑中原本不知其存在的部分,把它们变成方正的黑白影像。展厅里,罗杰·拜伦与南非饶舌团体 Die Antwoord(回答乐队)共同创作的音乐录音带 I Fink U Freeky 的奇怪旋律不断在耳边回响,每一帧画面也都像是他的摄影作品,人、老鼠、鸡、狮子共处一室,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被涂成黑色,黑人儿童则被涂成白色,充满隐喻。他精心设计场景,选择最具形式感和内在冲突的瞬间按下快门,从这个意义上讲,像他的母亲一样,他也是一个“图片编辑”,但从更源头处编辑它们。他并非意在“虚构现实”,而是在以虚构去纪实。
虽然在 1968 年记录过美国的反战和民权运动,罗杰·拜伦从来不想成为一个传统的纪实摄影师。“你能确信那些看上去是纪实的作品中没有作者的痕迹?世界上没有不留痕迹的摄影师。任何纪实都是关于自我的,它对我来说是对我自己的一场长期研究。我想好照片不受时间影响的原因就是,它们真正基于人类的心理而不是造就它们的历史环境。”
从小受到母亲熏陶的罗杰·拜伦并没有将摄影当作专业,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心理学学士学位,后因受到母亲去世的冲击开始长途旅行并对采矿发生兴趣,并在科罗拉多矿业学院读完矿产经济学博士。他移居南非的主要原因是去开矿,借工作之便深入南非的村镇,用相机不断探索那里的隐秘世界。最初的一组作品名为 Dorps,以场所为主,“拍摄 Dorps 的那几年,是我摄影生涯的最重要阶段,我建立了作为摄影师的自我。由于南非的阳光太刺眼,无法在室外拍摄,所以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隐喻层面,我走向了内部(Inside)”。作为地质学家,他进入过许多地下矿藏,他说摄影就像下矿井,每一天都希望更深一层,“但是往下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是把地底的东西带上来”。
失常的鸟类避难所
“鸟类避难所”无疑是展览中最为震撼人心的作品。这些避难所位于约翰内斯堡郊外的矿堆和荒野。“当我来到避难所,穿过一道道门,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震撼而复杂的世界,处在梦与现实之间,在这里,鸟类和其他动物与人类居民混住在一起。”
通过本·杰·克罗斯曼(Ben Jay Crossman)拍摄的纪录片,大致可以看到在这个项目中,罗杰·拜伦是如何工作的。当他走进避难所,居住在那里的鸟类和鼠类受惊飞起、乱窜,巨大的声响也惊动了被掩埋在成堆垃圾里的流浪者,他们扒开身上肮脏的织物和玩偶探出头来,罗杰·拜伦于是告诉他们他想要为他们拍照。经过长达 6 年的共同工作,摄影师和这些边缘人成了朋友,他不仅能让他们在镜头前配合地摆出各种造型,还和他们一起在已经画满涂鸦的避难所墙上增添更多图案和线条,用作照片的背景。每当夜幕降临,避难所里又将发生更令外来者感到惊骇的事情,那些在日光下和平共处的人与鸟,变成了捕食者与食物的关系,人们来到室外点起篝火,拿着大刀毫不犹豫地砍下鸟类的头,还仪式般让无头鸟满地乱窜直到毙命,才最终把它们烤来吃。尽管罗杰·拜伦没有把镜头直接对准这一暴力而混乱的瞬间,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再现了这种场面带来的心理感受。比如在一幅名为《恶意》的照片中,一个即便戴着面具也掩饰不了狰狞表情的人站在涂鸦墙前,身边是一只嚎叫的猫,面前的木板上以天真的线条画满了鸟,而木板下则是鸟的尸体。
在早期系列如 Platteland 中,罗杰·拜伦的拍摄主体是人,从他选择的对象和他的拍摄方式来看,明显受到黛安·阿勃丝的影响。但经过 20 年的缓慢探索,人不再是他照片中的绝对主体,动物和涂鸦的增加令画面更加复杂,他已无意捕捉外在的真实,而努力去呈现内在的真实。有评论说,罗杰·拜伦首先是一个形式主义者,因为在复杂的情感结构之下,他的照片有非常稳固的“地基”,它们构图严谨、层次清晰,这种精确的形式反过来加强了画面给人带来的紧张感和荒诞感,反复观看之后,我越来越觉得它们不仅仅是艺术家的创造,还像是心理分析师的诊疗报告。对罗杰·拜伦来说, Asylum 在英语中有双重含义,一是疯狂占据主导的地方,二是避难的地方,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两个几乎相反的含义。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Asylum 既是人和鸟远离外部世界的避难所,也是一个幽闭的、超现实的场域,其中发生着不正常的事情。“这种失常来自无意识的更深处,但我并不将它等同于疯狂,”他承认,“照片中的世界,最终是我的内在世界。”
对罗杰·拜伦来说,Asylum 在英语中有双重含义,一是疯狂占据主导的地方,二是避难的地方,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两个几乎相反的含义。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Asylum 既是人和鸟远离外部世界的避难所,也是一个幽闭的、超现实的场域,其中发生着不正常的事情。“这种失常来自无意识的更深处,但我并不将它等同于疯狂,”他承认,“照片中的世界,最终是我的内在世界。”
“我是在黑白摄影的时代中成长起来的最后一代人
B=《外滩画报》
R=罗杰·拜伦(Roger Ballen)
B:你对鸟类避难所的第一印象是?
R:我认为大多数人对鸟产生兴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鸟在天空上飞的时候。从 2000 年左右我就开始不时地拍摄鸟。在 2008 年,我完成《寄宿家庭》系列作品收尾工作时,决定创作一本关于它们的书。鸟儿们永远是美丽与纯洁的象征。
B:动物是你作品中重要的元素,你如何评价你创作性作品中的动物形象?
R: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帮助观众更好地从情感上、身体上、进化演变的过程上,了解他们自身和动物之间的联系。很显然,我的作品里人和动物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和谐。
B:你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边缘人”,你是如何与他们相处的?有没有可以与我们分享的故事?
R:从八十年代早期开始,我就与大量的“边缘人”共同创作,我经常在很暴力、很混乱的情况下给他们拍照。我总是很尊重这些曾经与我共同创作的人,并且我相信他们可以从我们交往的这段关系中获得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与其中的许多人还保持着联系,不仅如此,我视其中许多人为我最好的朋友。
B:你好像偏爱残旧的场景。
R:我自己都很难解释为什么我偏爱这种环境,而不是那种,这有点儿像问我为什么对绿色的喜爱多过黄色一样。这种所谓的残旧也许可以看做对我们混乱生活的隐喻吧。
B:你的许多作品都给人压抑的感觉,你在拍摄的时候的情感是如何的?
R:这些地方就是我的第二个家,我从未对它们产生过任何不好的情绪。我反而容易在现代的购物中心感到压抑。如果人们看到我的作品感到不舒服,那可能是它们打开了他们不愿面对的那部分。
B:在拍摄题材的选择上,你有什么标准吗?
R:我的图像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陈述,我并没有将它们视为政治或文化上的评论。在我看来,我最好的作品是那些别人无法用语言去解释的摄影。
B:到目前为止,是否有你觉得存在遗憾并且希望再做一次的作品?
R:我的作品会随着我年岁增长不断地进化。我认为重新做任何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太专注于当前的作品。
B:你认为地质学对你的摄影有何贡献,两者间有何相同或影响?
R:作为一名地质学家兼摄影师,我正在尝试冲破表层,去到隐藏的、未被探索的世界。地质学为我提供了无限的隐喻,我的照片是有层次而且复杂的。
B:从纪实摄影到“虚构纪实”摄影是自然过渡的,还是有某个契机让你想这样做?
R:这么多年来,我的摄影是层层深入的。在 1997 年创作《外界》的时候,我开始将自己视为一名艺术家/摄影师了。在此期间,我停止记录所谓的真实世界,而转向与我的拍摄主体互动。
B:如果你的作品中的某一部分可以一直持续,并变成你作品的标志,你觉得这部分是什么?
R: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觉得自我的本质在过去的 50 年里一直渗透在我的作品中,也许这就是会一直持续的部分吧。
B:你在作品中频繁使用电线与涂鸦墙的原因是什么?
R:电线和涂鸦在我 1986 年出版的 Dorps 一书中开始出现,我在一些人家里工作,那些墙上布满电线和用蜡笔、钢笔和铅笔画的画。然后我就开始拍摄这种特定背景下的人和地点。我对电线与涂鸦的使用仍在持续演进,我觉得我在未来会继续使用这两种形式。
B:对你而言,为什么黑白摄影是不变的选择?
R:我是在黑白摄影的时代中成长起来的最后一代人。只要我仍然在接受摄影这种媒介带给我的挑战,我就会专注于黑白摄影,这是我毕生的热情所在。
B:相比于独自创作,与其他艺术家合作是会带给你更多限制还是更多灵感?和回答乐队(Die Antwoord) 的合作感觉如何?
R:我的作品从来不是灵感的产物,更多是来自激情、准则和努力。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已经与其他艺术家合作创作过视频,但是最著名的要属和回答乐队合作的《I Fink U Freeky》。在很多博物馆的展览中,我也会做装置和雕塑作品来配合我的摄影作品。能与回答乐队合作我很开心,通过这次合作,有上百万人认识了我的美学,毕竟音乐录音带的受众数量远比黑白摄影多。我喜欢与和我有相同视角、彼此能产生化学反应的艺术家共同工作。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商业艺术家,一直以来我创作的目的都在于扩大自己的视野,而且我希望能有更多人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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