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周慧珺先生的字和事

2017年09月13日 18:20 新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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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慧珺先生是我敬重的书法家,一是缘于她的字,二是缘于她的品行。

  早在1973年1月,《人民中国》日文版发表《现代书法作品选辑》,刊登了北京、上海、南京、苏州等地二十一位书法家的作品,其中先生的作品赫然在目。从此,其人其书便印在我的脑海里。

  虽然以后曾多次在展览中看到先生和作品,但只是擦肩而过,不知心想。

  真正与先生的见面并交谈,是在1992年的秋天,上海市书协在佘山召开会议,讨论有关上海书法在全国地位的问题,会期两天。第一天晚上先生来了,吴天祥兄邀我,来到先生的房间,把我介绍了一下,这是第一次面对面的促膝谈话。记得先生说:“侬就是郭舒权啊,我晓得,侬的作品在展览中看到过。”当时听了,我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她是如此地平易近人。

  后来,也许是我在几次会议上发言,引起了先生的关注,交往渐渐多了,也加深了我对先生的了解和尊敬。由于我经常公开自己的观点,先生有时会要我在会上发表看法。印象最深的有三次:一次是在1998年的9月21日,先生被大家选举为上海市书协主席,晚上讨论秘书长人选问题;一次是1999年6月10日的“关于书法的创作和欣赏辩论会”;还有一次是2004年的“全国第八届书法篆刻展观摩报告会”。

  其中,最为热烈的是那场辩论会。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先生主政书坛,提名沃兴华任代秘书长,开展了一系列“振兴上海书法”的活动。到了1999年的5月5日,在书协理事会上,就七届国展投稿作品所反映的上海书法创作现状,与会者各抒己见,尤其是情感与技法、书法的变与不变、海派的特点到底是什么和要不要批评等问题上,发生了分歧,争论激烈,直至会议结束,还是各持己见。

  过了没几天,突然沃兴华打电话给我,说书协要组织一个演讲辩论会,一位是刘小晴,另一位是我,是先生点的名,作为主讲和辩论的双方。我一听,觉得此事不好办,一则自己的水平有限;二则刘先生与我平常都是客客气气,一旦辩论,且不是针尖对麦芒,还可能得罪书坛的某些头头,便想推辞。于是,打电话给先生,先生要我丢掉得失思想,实话实说,只对事,不对人。在先生的鼓励下,我开始准备素材,拟了个发言提纲。

  在我的记忆中,自1961年成立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即上海市书协前身)以来,由上海市书协组织的演讲辩论会,这大概是第一遭。

  那次会议的时间是1999年6月10日的下午1时至3时,地点设在上海图书馆的会议厅,出席对象是上海市书协广大会员、新闻记者和有关人士。

  岂知天公不作美,开会的前一天大雨滂沱,直至第二天上午,仍旧风雨交加,有的道路积水齐膝。更想不到大家竟然顶着风雨,从四面八方赶来,把会场挤得满满的,连走道也站满了人。

  先生非但冒雨而来,而且亲自主持了会议。面对满满的会场人员,她说:

  前不久,书协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会上大家畅所欲言,有些观点甚至是相悖的,所以想借今天这个机会,对上次的一些话题继续进行探讨。

  今天我们请到了刘小晴和郭舒权两位先生主讲,首先我要对这两位先生表示敬意。上次座谈会上,两位先生的一些观点是相悖的。他们为上海市书协的繁荣到台上来亮出自己的观点,引发大家进一步思考,这种责任心和敬业精神令人钦佩,我表示敬意。其次,上海市书协在书法评论上仍很欠缺。过去往往是当面捧的多,背后是骂的多。我想,大家都讲实话,对我们书法事业的发展有益。最后,我想强调一点,只要我们就事论事,不针对人,对书法事业是有好处的。接下来,我们就进入正题,先请刘小晴发言。

  这场辩论会的程序是:刘先生和我先各演讲半小时,亮出各自的观点,然后双方针对对方的观点进行辩论(内容详见我的集子《等等灵魂——艺术与人生文选》第94—106页)。

  当双方演讲完了以后,先生评价如下:

  刚才两位先生讲得很精彩,大家听得很认真,所以,今后我们组织活动要提高质量,我觉得刚才两位先生讲的观点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刘小晴先生讲孔子中庸之道中的“中”是流动的“中”,书法靠“手”和 “眼”,郭舒权先生给大家的印象较新,但这种新也不是没有根底的,是从更高的高度讲书法,讲“三气”,但是如果没有扎实的基本功也是做不到的。所以听了两位的意见,我感觉并没有拉大分歧,而是使我们感到更加清晰了。郭舒权先生提的有些方面比较尖锐,对我也很有触动,像我们这批人,是在“文革”中冒出来的,当时纯粹是一种个人爱好的寄托,现在成为专业书法家,担任一定的职务,自己感到对自身的要求没有进一步提高。尤其对于我们担任一定职务的人来讲,更有责任要从自身做起,把上海的书法提高上去。郭舒权先生把书法提到这样一个高度来认识,我认为是非常正确的。所以外地书法界投入要比我们深和高。

  接下来,双方展开了辩论。最后,先生做总结:

  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大家感到意犹未尽,刚才刘小晴举了一个例子,他说陈独秀讲沈尹默的字“其俗在骨”。这是对沈的当头棒喝。我想,当时沈尹默先生只有二十几岁,如果他到五六十岁再听到这句话,是否还能像年轻时那样虚心接受?所以我认为批评也不要怕太严厉。书法的发展就像一个个台阶一样,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上一辈人有不足之处,但没有他们铺就的阶梯,我们也不可能达到今天的高度。我们一定要多看到人家好的地方,批评当然非常必要的。谢谢大家。

  以上先生的主持讲话,包括召开会议的缘由之所以写出来,观者从中自可以辨出先生召开和主持这样会议的胆量和智慧,也有助于理解先生对书法发展的良苦用心,更能够反映出先生的艺术观念和人文精神。

  接下来,谈谈对先生书法的看法。

  前些日子,微信上发表了先生的楷书《长恨歌》,标题还有评语:“漂亮得一塌糊涂。”我看到后,颇有触动,先生的笔墨,岂止是不让须眉,有时简直是令须眉汗颜,直教人情何以堪?!故借用白居易诗的句子“不重生男重生女”以作感慨。

  我不是先生的学生,也没有写先生一路的字。平心而论,就现当代的女书家而言,先生的书法首屈一指,是不夸张的。还有一位是江苏的萧娴,也写得一手好字,只是面目接近其师康有为,个性没有先生鲜明突出。

  但把先生的字作为女性书法来评论,似乎是不妥当的,也是对先生的不尊重,更是低估了先生的书法水准。现在的批评有点乱:什么“文人书法”、“画家书法”、“名人书法”、“女性书法”……用职业或名气甚至性别来贴标签,好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品评标准,乱了套。我总觉得,书法就是书法,只有一个标准,无论谁,一旦写成书法,就只有用同一个标尺来衡量高低雅俗。

  从形而下言,书法不外乎笔法、结字、章法和墨法。就现当代而言,大家多重视关注笔法、结字和章法。自林散之草书出现,墨法才又被人们关注。

  现在谈谈我对前三法的看法。因墨法是随着笔法的。

  笔法者,执笔和运笔。有人认为这最重要。如元朝的赵孟认为:“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当代的黄宾虹也极为重视笔墨,将历来众说纷纭的“笔法”总结为 “‘平、留、重、圆、变’五字。只规定用笔之质量,即内美之道。……而笔意、境界则可万变”。

  也有人觉得结字最重要。明代的赵宧光在《寒山帚谈》中写道:“能结构不能用笔,犹得成体。但若知用笔,不知结构,全不成形矣。”当过中国书协主席的启功先生也持同样的观点。他有一首诗这样写道:“用笔何如结字难,纵横聚散总相关。一从证得黄金律,顿觉全牛骨隙宽。”

  但也有人感到章法最关键。明朝的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写道:“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民国时期的弘一法师说得更明了,他用百分比来评论:“章法五十分,字三十五分,墨色五分,印章十分。”

  以上各家之说,各有道理。仔细想来,书法之难,最难是运笔。书法之法,首要的是笔法,以中锋运笔为各体的共同之法。正如当代草圣林散之所言:“古人千言万语,不外‘笔墨’二字。能从笔墨上有心得,则书画过半矣。”他还说:“学书之道,无他玄秘,贵执笔耳。执笔贵中锋,平腕竖笔,是乃中锋;卧管、侧毫,非中锋也。”

  古往今来,不善用笔而享大名者,似无此例。我甚至隐约觉到,运笔精妙者,结体和章法往往不会有大的瑕疵,没有一个高手,只研笔法,不研结字和章法的。

  所以,联想到先生运笔手段和笔画的质地,早在1981年,《书法研究》第六辑曾刊登周先生的一篇文章《学书琐语》,她结合自己学书多年的心得体会,对执笔运笔的姿势、临帖、大字与小字,尤其对中锋、侧锋与偏锋,多有独到的理解和体会。她写道:

  我以为既然中锋写出的点画圆满有力,那么,笔毛的运行必须符合这两个要求:一、笔毛顺着点画的起止,自左而右运行,而不是横扫过去(以写横画为例);二、以锋端抵纸。

  她还说:“我以为侧锋实在也应该是属于中锋用笔的。它就是令笔心由不在点画行而回复至点画中行的过程中写出来的”。

  基于这种既深刻又灵活的见解和大量实践,她的笔墨功夫堪称一流。当今这样水准的人,真不多。具体表现为:一是骨力遒劲,中截圆健;二是点画腴润,柔中含刚;三是笔法灵活,提按自如;四是线条纯糯,干净无垢。这些线质之美,在她早中期的《行书字帖——鲁迅诗歌选》和《长恨歌》楷书字帖等作品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后来,先生的线质有了新的特点:一是在骨力遒劲的基础上,越写越老辣;二是点画跌宕多姿,尤其是横画多了几份摇曳;三是线条益发浑圆起毛,苍劲俊健。这些笔画之美,是常人所不及的。

  以上这些精彩的线质之美,主要是缘于先生对笔法的修炼和运用,达到了心手双畅、炉火纯青的境界。

  至于先生字的结体,风格鲜明,个性突出,一看便知是“周体”,毋须多言。

  欣赏先生的书法,从笔画中,我隐约地觉得有股骨气。这里的“骨气”,既含有刘熙载所说的“书之要,统于‘骨气’二字。……字有果敢之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更有一种精气神,一种风骨,犹如先生的为人:坚韧、刚毅,胸有方正,身无媚骨。从结体中,我仿佛感到有一种顽强地与命运和病魔抗争的气势和力量。从通篇中,我似乎看到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壮怀激烈和英姿奋发,饱含着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而这种种读后感,其书的亦旧亦新,与儒家的人生观念、审美取向,多有合辙之处。

  总之,书如其人,此言不虚。

  最后,本想多说说先生的人品,而今天再翻翻《一生一首翰墨诗——周慧珺》,先生的仁义慈悲,关爱他人,其中多有记载。但有两件事,不得不说。

  一件事与我有关:我六十岁那年,在龙华古寺的华林书画院办一个书法展,我壮了胆子,请先生题写“境由心造”四字作为展览主题。先生一口应允。待我去取时,先生说:“写了几张,这两张好像好点,侬一起拿去吧。”先生的字,早已洛阳纸贵,她非但毫不计较,而且一赠两幅。先生还说:“侬的展览,我第二天上午来看。”到了那天,我早早起来,赶在九点前到画院。想不到门口已停了一辆电动车,工作人员要九点上班,门还没开。展览场所设在二楼。只听得楼上有人唤我,一看,竟是先生!她早就到了,等着开门。门口的那辆车,是先生独自开来的。一位堂堂的书法大名家,还有书协主席的头衔,不要车子接送,自己开了电动车,去看一个平头百姓的展览,怎不让人感叹?!

  还有一件事,是听沈沪林说的:先生七十岁,画院的工作人员主动发起为先生过生日,先生闻讯,连夜为每个同事写一幅字,以作答谢。这事,在沪林的文章中有记载。

  诸如此类的事,包括接济困难会员、送钱赠字、为社会做公益等等慈善之举,还有好多好多。

  字以人贵。董桥说过:“人心是肉的,我相信文字也是。人性的光辉发诸文字,文字也沾染温暖。”这段话,用到先生身上,我觉得也是恰如其分的。

  来源:微信公众号 周慧珺书法艺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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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周慧珺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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