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仙的花货:专访紫砂壶大师汪寅仙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23日 11:18 理财一周报

  理财一周报记者/陆斯嘉 发自宜兴丁蜀镇

  每逢周末的江苏宜兴丁蜀镇,被许多紫砂“淘”客烘托得格外热闹。每家餐厅内,几乎都能听到买卖紫砂的切磋。“周末比平时更紧张。”不仅是艺人们的真实感受,连面包车司机也不得闲。

  眼下,有多少人为艺术品“执迷”,为紫砂壶“疯狂”,又有多少人走进艺术的花园,捧一把紫砂,抖落它“布满黄金(1747.50,5.80,0.33%)”的尘埃,闻闻“紫泥清韵”之味?

  任淦庭、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朱可心、顾景舟、蒋蓉,是中国紫砂界声名赫赫的“七大老艺人”。而今他们都已成为天上的北斗星,与更早的紫砂前辈陈鸣远、陈曼生、时大彬,辉映紫砂的发展历史和后人作为。

  老艺人们未必料到紫砂壶从香港、台湾、东南亚一路热回大陆,掀起追藏狂潮、价格破千万元,但值得他们欣慰的乃是昔日弟子,今已各成一家并将紫砂文化、技术、艺德传向后人。

  徐汉棠、汪寅仙、周桂珍、徐秀棠、谭泉海、吕尧臣、顾绍培、鲍志强、李昌鸿,9位当今紫砂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大都住在丁蜀镇,与子女、学生乃至孙辈一起,打泥片、打泥条、塑泥壶。

  2011年中秋节后,理财一周报记者来到汪寅仙、徐汉棠、顾绍培三位大师的家,试借与大师的漫谈,回溯几段“紫泥”记忆。

  这一期的主角是吴云根、朱可心的女学生汪寅仙。

  瞒报年龄

  2011年9月17日上午,记者与汪寅仙大师相约于镇敬老院的巷口见面。一声呼唤,只见一位满头银色鬈发的婆婆,将双臂举过头顶,颠着脚招呼。活泼热忱的69岁长辈,不由让人欣喜。

  走进汪寅仙的家,盆景、草坪,为静宅添几分生动。她的丈夫姚荣培先生和她的老母亲,笑盈盈地在屋内迎候。汪寅仙的泥凳,干净利落,只留下一小盆和到一半的紫泥。抿下一小口姚先生沏的茶,汪寅仙展开了思绪。

  1943年出生的汪寅仙,是家里7个孩子的老大。在陶瓷合作社工作的父亲和制作日用陶瓷的母亲,以每月56元的收入,勉强养活孩子们。寅仙很就小开始当家。

  “我每天要做好全家早餐才能上学,放学必须准时回家料理家务,如果耽误了,还要被妈妈骂。晚上,帮妈妈哄弟妹睡觉。那时候,读书很勉强。”

  小学五年级时,一个农贸展览会在学校操场上举办。小寅仙被展示的紫砂壶吸引,“如果能做这行,倒不错。”一个念头闪过。

  为减轻家庭负担,小学毕业前,寅仙四处打听紫砂厂招生计划。1956年,紫砂厂招生30名,寅仙通过考试,但年龄尚小不符合入厂资格,她便谎称自己已满14岁。老师看出这个贫苦家庭的小女孩执著于紫砂,虽识破她的小伎俩,却也不为难她。

  进了紫砂厂,揣着9.6元饭菜票和2元零用钱的寅仙,很节俭也很满足,一头扎进学艺。

  “老堂梗”检讨

  1956年入厂的30名学生分成2班,吴云根和王寅春各带一班。寅仙是吴云根班上最小的学生。

  “我们白天学技术,晚上学文化,吃住在工厂。大家都很勤奋,相处得很好,他们就像哥哥姐姐一样。晚上学习前,还唱唱歌,跳跳集体舞,这个环境对我来讲,非常留恋。”

  汪寅仙回忆,他们每周开一个生活会,每个同学很有诚意地交流一周的学习、思想,做自我检讨。她常常检讨自己“加班加点太多,星期天也不回家休息,常常翻窗到教室里练习。”

  “我的同班女同学,比我大一岁,家庭艰苦。我们每天轮流花1分钱吃香萝卜干。这比家里吃得好。但我们成绩不如人家,只排在第三类中等。我年纪小、力气小,只有多花时间才赶上。”

  过去有个口号,“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但寅仙不听口号,边检讨边加班学习。因为年纪小,按地方俗语说是“老堂梗”。吴云根看到“老堂梗”的勤奋,不仅努力练就“光货”基本功,还偷偷地捏朵小花、揉个小叶做“花货”,心里甚是喜欢。

  吴云根对寅仙说:“老堂梗,我带你见见老朱,让他教教你。”吴云根说的老朱,是他的师弟朱可心,“花货”功了得。

  1958年,日后的大师吕尧臣进厂学徒,吴云根带班新生。寅仙在“花货”女前辈蒋蓉身边学习了3个月,后又师从裴石民2个月。这年,紫砂厂工会组织老艺人重点培养学徒,签约“拜师学艺”。朱可心点名收“老堂梗”为徒,与她一起被收入老朱门下的还有师兄范洪泉。

  喜欢“花货”的寅仙仔细观察,“蒋蓉的花货,以果品居多,花生、核桃、菱角,也做笔洗、荷叶盘。朱可心的花货,多树桩、松竹梅。裴石民的花货与蒋蓉类似但也有区别。”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跟随朱老师学习带有雕塑性的花货。”她昼夜勤练,三年满师时,成绩跃入前3名。一出师就拿到二级副职称,工资29.8元。“接近父亲的收入,很开心!”

  桃杯启心智

  3年学徒,汪寅仙练就一手基本功,但让她真正领悟“花货”精髓的,得数一只“桃杯”。

  1959年,汪寅仙随朱可心和紫砂厂领导到南京博物院参观,见到一只明末清初的紫砂“圣思桃杯”。运用桃子、桃叶制成的桃杯活灵活现,堪称完美,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寅仙没想到,紫砂厂竟从南博借出桃杯,并安排她在朱老师身边学仿“圣思桃杯”。为了保护国家一级文物,仿制工作不能在人多手杂的工厂车间进行,朱可心就在厂边10多平方米的宿舍里研究仿制。

  “杯底翻过来粘了14张桃叶,摊开像一幅工笔画。把手是桃树干,三个脚分别是1张叶子、3个树干、3颗桃子。有花苞,有盛开的桃花,叶子那么薄巧,好像沾了露水。紫砂泥布局能做到这么秀气、光润,纹理又那么清晰,从工艺上看,已经好到极致了。朱老师对这只桃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天兴高采烈地分析、复制。”

  朱可心复制桃杯花了4个月,度过一个冬天。江南冬季没有取暖设备,朱老师披着围巾,喝点酒提神。深夜12点,朱老师把寅仙赶回家,自己接着仿制。

  “有时一片叶子单独做很美,但粘到杯上就不像了,势头不对。朱老师和我想了很多办法,解决桃叶虚实关系和三个底足支点的平衡。”

  经过师徒努力,“桃杯”再现。汪寅仙学仿4月,在“花货”技艺和设计理念上都有了飞跃,“我在紫砂行业里有这个机遇,真是幸运。”

  日后,汪寅仙多次独立仿制“圣思桃杯”。原桃杯以红泥制成,朱老师的仿件以紫泥制成,寅仙再仿时用红泥,发现烧成后杯口变形。因为红泥收缩力(14%~16%)大于紫泥(10%)和绿泥(12%~13%)。于是她与朱老师研究,改变窑具,将桃杯反扣着烧,避免了杯把的枝干带动杯口沿造成变形。在她仿制的10多只桃杯中,其中一只被北京人民大会堂紫光阁收藏。

  “灌浆”路不通

  在大跃进思想下,1960年代初紫砂厂开始进行技术革新,试验模具化“灌浆生产”。所谓灌浆,就是将紫砂原料掺水,稀释成泥浆后倒入模具中。半干以后,将壶嘴、壶把安上,就做成一只壶了。

  学习手工壶的汪寅仙,一开始就不看好灌浆壶的前途。

  “灌浆生产有四个不利因素。第一,紫砂原料要加水40%才有流动性,加水后,原料收缩力更大了,变形导致成品率降低。第二,往灌浆壶里泡上茶,放在桌上,底下会渗一圈水。第三,紫砂泥料黏性重,模具灌浆几十次后,模具表面被泥料吸附,做的壶会比开始大一轮,规格不标准。第四,模具消耗大,经济效益未见得好。”

  有人曾建议用电解质减少水分对泥料的影响,但泥料遇电解质膨胀,效果更差。

  1960年代,紫砂厂参加广交会,由于茶壶规格参差不齐,质量一般,几乎全都滞销。为了多推销品种,厂长特意带上汪寅仙,让她趁管理员不注意,多摆几个壶样吸引客商。但即便如此,壶仍卖不动,后来被当成地摊货贱卖了。

  原本想大干快上的灌浆紫砂生产技术革新,持续了一年多就被搁置。1963年,订单锐减的紫砂厂停业整顿。“因为灌浆路没走通,也让手工壶制作被保存下来。”

  壶的雕塑

  1973年,汪寅仙进入紫砂厂研究室,与当代紫砂界泰斗顾景舟,紫砂壶国家级大师、顾景舟第一弟子徐汉棠等人一起从事创作设计。次年研究室为周恩来总理赴美设计作品。

  1975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开门办班,在宜兴开设陶瓷造型训练班。汪寅仙与徐汉棠、中国陶瓷艺术大师何道洪参加了为期11个月的陶瓷造型培训。

  “过去,师傅只是从头到尾做一遍,但为什么这样做,没有说清楚。通过理论学习,我对造型的理解有了飞跃。好作品放在面前,会用理论分析,也学会突破传统,追求现代的造型。”

  记者看到屋内墙上悬挂着几幅汪寅仙代表作的照片,便请她解读一下。她指着1988年与原中央工艺美院教授张守智合作设计的《曲壶》说:“曲壶造型现代,灵感来自蜗牛形象。壶的线条是蜗线形的,整个茶壶一气呵成没有断线。壶体动静互现,壶嘴和提梁内部形成的虚空间与实体造型对比强烈,历史上从未见过这样的形态。”

  汪寅仙说,她更喜欢《神鸟出林壶》,“壶嘴似鸟头,壶体以弧线构成,以鸟儿展翅姿态构成提梁,壶盖似羽毛被清风一卷。”

  紫砂的可塑性,赋予了艺术家对线条的无限追求,可刚可柔、可繁可简。造型也赋予了观者无穷想象。“神鸟壶”是庄子笔下的《逍遥游》吗?“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抑或王维的《鸟鸣涧》?“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把壶的难度超越曲壶。虽然实用性降低,但美学家认为,它不像壶,更像城市雕塑。这把壶表达了我对形式美的追求。”汪寅仙望着壶,叙述着。

  寅仙的“花货”

  汪寅仙对紫砂造型的追求从未停止过,除了“光货”、“花货”,对“方货”、筋纹器、仿古壶、文房用具、酒具都有涉猎,而她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仍是她拜师学艺和日后钻研颇深的“花货”。

  “我不敢说超越了朱可心老师。我自认为,在‘花货’传统基础上,我是有追求和发展的,在‘松竹梅’、‘梅桩’、‘南瓜’、‘桃子’等系列上,我发展的内容要多一点,广泛一点。”

  汪寅仙在自家一栋二层小楼中,设立了紫砂陈列馆。一楼是她儿子姚志源、女儿姚志泉及儿媳、女婿的作品。二楼则全为她的作品。许多作品是寅仙今年从过去藏家手中买回来的,“这两年价格猛涨,50多万元以上的我也买不动。有些壶,是我用新做的壶换回来的。”

  “岁寒三友壶”是汪寅仙“花货”系列的经典作之一:壶身如参天大竹,竹叉为壶嘴,梅桩为壶把,壶盖的手为一棵劲松。

  “大弯把梅桩”是汪寅仙20世纪70年代后期成名作之一,连仿带创,表现了陈鸣远的梅桩。

  “斑竹提梁壶”被公认为佳作,壶盖的手为一只蝉蜕,跃然壶盖,生超然之意。提梁的大跨度前无古人。为表现竹子的老性和干裂,汪寅仙在竹身上刻上纤维裂痕。

  汪寅仙曾做过20多种南瓜壶,她一位香港朋友的儿子去英国留学前,汪寅仙制作了2把南瓜壶相赠,寄托对孩子学有所成的祝福。

  “人和自然是最亲近的,我做“花货”,就是希望把大自然中美的东西用在壶上。“花货”来自生活,比生活更美。”

  记者手记

  相濡以沫传紫砂

  汪寅仙的“花货”中,多见梅花形象,而她本人也香自苦寒来。求学时,她星期天翻窗到教室里练手艺,为此没少“自我检讨”;工作时,她为多做计件活,夜半在座椅上打会盹再工作;身兼副厂长的她,有一年只休息了4个周末。

  与汪寅仙共挨苦寒的,是她的丈夫姚荣培。在记者采访的几个小时中,姚先生每隔一会就进屋斟茶,又悄然离开。毕业于南京大学的他,为支持妻子,离开药物研究所,到丁蜀镇医院工作,担起家里的重活。自己病倒了,儿子染重疾,姚荣培都瞒着出差学习的妻子,只为不增添汪寅仙的负担。某年外出学习数月归来的汪寅仙,目睹老姚承担的一切,加之自己工作过劳,也大病一场。夫妇俩相濡以沫,体谅恩爱,此情不渝。

  而今的汪寅仙觉得自己眼力日衰,无法长时间工作,身边已不带学生,而是走进社会和大课堂,在讲学、交流中,传扬紫砂文化。

  当记者问起大师,多年以后,当人们提起宜兴丁蜀镇上有一位紫砂女艺人汪寅仙,希望得到怎样的评价时,她说:“我还不敢想象。过去老师手把手教我,把前人的技艺传给我。作为这门技艺传承人,我有责任让紫砂艺术在我的手上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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