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顾绍培访谈录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2月29日 16:23 新浪收藏 微博

  问:顾大师,你出身陶业世家,能否请你谈谈祖辈业陶的情况。

  答:我出生在一个陶业世家,祖辈都是从事紫砂制陶的。我的外祖母、母亲都从事紫砂壶的制作,我外祖母的母亲也是做壶的。记得我进厂时,家里有一把打身筒的拍子,还是我外婆的母亲做顶海寿星壶时用的,后来不慎丢失了,不然倒是一个很好的历史见证。我爷爷是从事紫砂彩釉工艺的,这种工艺数我家在蜀山地区做得最大,特别是与上海铁画轩一直相互配合,可说是三代世交。铁画轩出品高档的紫砂陶品,出口到南洋、欧美,紫砂器的上釉,做彩釉都是由我们家来完成的,我爷爷一辈子都从事紫砂彩釉工艺,这也是一种紫砂的艺术。因此比较确切地说,我出生在一个紫砂陶业世家。

  问:顾大师,您从事紫砂陶艺50年,现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也是当代紫砂界最具实力的代表人物之一。能否请顾大师简单回顾一下自己50年的从艺经历。

  答:第一,我从事紫砂创作,虽然跨度有50年了,追根寻源,与我出生陶业世家有关系。上小学时,我就很喜欢看外祖母、母亲做紫砂壶,我的左邻右舍也都是做壶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小就培养了我对紫砂陶艺的热爱,这种对紫砂的热爱,一直激励着我,从普通艺徒开始,到成型工,逐步开始创作,再成为厂生产技术骨干,为新产品设计、打样、生产,几十年来,我一直安心专业,热爱专业,所以这种对紫砂热爱的心理,非常重要。

  第二,因为我热爱紫砂,所以能安心专业、肯苦、自觉磨炼自己,几十年来炼就了扎实的专业基本功,这与自己的努力分不开的。

  第三,就是师父辈的言传身教,教我们怎么做人,怎么在技艺上提高,当然自己不下功夫,是学不到真本领的,我的好多经验,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也是同师父辈的指导、教诲分不开的。

  我1958年进宜兴紫砂中学学习,启蒙老师是潘春芳等,1959年进宜兴紫砂工艺厂,边学习边实习,同班同学有潘持平、周尊严、周桂珍、张红华等。1961年师从陈福渊老艺人,专习花盆、花瓶的制作技艺。1962年学徒毕业。实际上当时的紫砂中学的学生不比专职的徒工差,类似现在办得好的技工学校。

  1963年后,在顾景舟大师、陈福渊老师的带领下,参加了为日本定制的多批大型紫砂花盆的打样工作。

  1975年-1985年,十年里,我在第一成型车间工作,主要是设计,打样花瓶、花盆,这10年对我的盆瓶技艺的提高是一个飞跃。其中好多大件、特大件作品的创作设计任务都落在我的身上,如“特大扁方凤耳瓶”、“枕式凤耳瓶”及1984年在德国莱比锡获金奖的“百寿瓶”等。

  1982年后,厂里开始叫我带学生,吕尧臣一个班,我一个班,重新集中重点做壶,临摹、研究、分析陈寿珍的掇球、仿古,而方器是我的专长。这对我也是一个飞跃,因为没有正式带班,我感觉在传承上总还缺一课,我带班和我的老师一样,教我的学生:先要做好人,再能做好壶。

  整个20世纪80年代,我几乎每年都得奖。记得当时的高海庚厂长专门叫我写篇文章,在全厂大会上发言,我总结了自己的三大任务:一是完成生产任务,二是创作创新,三是培养人才。正如顾景舟大师说的,厂里做大件,给顾绍培,我最放心。

  1993年我调到宜兴锦达公司,这是宜兴陶瓷公司第一个合资企业,也是领导对我的器重,任命我为公司总工艺师。又是一个十年,我从培训员工抓起,近200多初、高中毕业生招进来,从打泥片学起,三年带班,严格教育,化了我很大的功夫,令我欣慰的是,这批徒弟都不错,至今都已成长为紫砂界的新生力量。

  2003年我回宜兴紫砂工艺厂,任副总工艺师。当时我已接近退休年龄了,但既担承此职,还是尽力帮助企业做些工作,尽量团结、凝聚老一辈大师,为新形势下的发展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在自己的工作室一直坚持创作,半天肯定是在泥凳前的,从未脱离过自己终身热爱的紫砂陶艺专业。我的办公室和工作室始终是放在一起的,可以说50年来,我从未脱产过,我从未离开紫砂陶艺创作的第一线。

  问:能否请顾大师谈谈创作“紫砂百寿瓶”及在德国莱比锡博览会荣获金奖的过程。

  答:我从事紫砂陶艺门类比较广泛,实际上这与当时厂里及我们国家的经济形势都有密切关系。那时什么品种市场上好销,厂里就生产什么产品,作为职工,首先要根据厂里的生产任务来设计制作。我有个指导思想:干一样、爱一样、做好一样。上世纪70年代,宜兴紫砂工艺厂70%的产品都是制作花盆、出口日本。后来,陶瓷公司的领导讲到,历史上有很多优秀的紫砂陈设花瓶,因文革中作为封、资、修作品被打入冷宫,能否设计一些好的、新的、高档的紫砂陈设花瓶,恢复这一传统产品。我记得1974年后我自己就已暗下决心,要把紫砂花瓶作为我这一时期的设计创作重点。

  从1975年至1980年的五年中,我重点钻研紫砂花瓶的设计创新。我喜欢总结其它陶瓷产区的花瓶及历史上紫砂花瓶的造型特点,吸取它们的特点长处,创作出符合时代特征的新的紫砂花瓶造型。

  1978年开始,我设计的新的紫砂花瓶作为展品就参加国内外的各种展览,这个任务是我主动承担的,我做的瓶基本上都参加了国内外的展览。1979年是我制作紫砂花瓶的高峰期,例如“枕式凤耳瓶”,在北京参加宜兴陶瓷展览,并被故宫博物院收藏。

  实际上“紫砂百寿瓶”的初稿,1979年我就开始设计了。1983年的下半年,当时我带华健他们这个班,制作了几只“百寿瓶”,其中由谭泉海镌刻的一只送德国莱比锡国际博览会参展,我当时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只是想把花瓶做好,能反映现代水平。花瓶制成后,海庚厂长,顾老对我的做功、造型都比较肯定。记得那时每个晚上都干到十一、二点钟,没有奖金,没有报酬,比较自觉,不是为了要去参展,得奖,主要还是从学习、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上考虑的,只是想把新的作品做好,根本没想到它会在国际上得金奖。我创作时历来比较放得开,不受任何约束,就像运动员参加比赛一样,没有包袱,所以反而能出好成绩,能出好作品。

  当时得金奖的消息还是在厂里上楼时,我的学生华健告诉我的,我当时也没反应过来,我根本没觉得它有多重的分量。实际上“百寿瓶”获国际金奖,正是我五年来在紫砂花瓶造型上的积累与突破。

  记:确实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紫砂百寿瓶”在德国莱比锡博览会上荣获金奖,是建国以来宜兴紫砂获得的第一个国际级金奖,就是到现在,也是宜兴紫砂在国际上获得的含金量最高的一块奖牌。

  问:顾大师50年的从艺之路,使自己在艺术素养和紫砂技艺上都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水平,在紫砂壶艺、盆艺、陈设陶艺领域里都有非凡的造诣。顾大师的花盆大的达3米以上,小的可在手掌中把玩;顾大师的紫砂花瓶大的高达1.08米;顾大师的特大高风亮节壶,通高达80厘米,能容水53公斤;顾氏八式小壶,又娇小玲珑,婉若“灵秀童子”。顾大师的“特大”、“特小”作品,是顾大师紫砂陶艺的特点之一,能否请顾大师谈谈,你是怎么处理紫砂陶艺上大与小的关系的?

  答:这个问题实际与我的个性有关。我认为搞造型设计,一定要有节奏感,作品的节奏感越强,它的韵味越足。只做小的,放不开,如同绣花一样;做大的,能掌握作品的气度、骨架。如同古代的青铜彝器一样,它象征的是一种权力,所以它的造型有气度、有力度,有一种不可动摇的霸气。我把古代青铜器的这种霸气吸收到紫砂大器的造型上来,紫砂大器的造型也要有霸气、有力度。要大气,就要掌握它的韵律、节奏,再加上平衡、和谐,就产生了韵味。

  哪为什么又要做小的呢?小的不但能体现造型的个性,同时能表达紫砂的主流技法,把紫砂工艺最根本的东西体现出来,这不是煮浆、灌浆工艺能表达得出的,没有扎实的基本功,小的没法做,做小的能体现紫砂技法上的真功夫。同时造型上要以小见大,小器是微型的、把玩的,要在把玩中体现美观,要从视觉角度体现审美,要符合把玩的要求,这和大器在视觉上是有区别的。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是宏观与微观上审美的不同。所以我又做大、又做小,不能做大成不了“大器”,只能做大,不能做小,不能表达紫砂艺术的主流技法,没有了紫砂陶艺的把玩韵味了。

  总之,我认为紫砂造型设计不论大小,都要源于生活、体现生活并高于生活;要健康向上给人一种伸展、扩张的空间感;作品要用心来做,它是自己心声的表达。我写过一幅对联“道法自然,妙作心造”,可以认为是我对紫砂创作的一些感悟。

  我曾听一位名画家说过,不上黄山画不了画,这点对我触动很大,记得我设计祝寿壶时,画了二、三个草稿,壶把就是定不下来,后来决定到黄山去,爬了黄山,确实不同,你到这儿看到了大自然的壮美、灵气,黄山的自然环境一下子就给了我灵感,祝寿壶的壶把造型一下子就在我脑海中定格了。黄山的十大名松,树干直的,枝叶都是一边倒的,这是黄山松的特点,回来祝寿壶的壶把马上就定稿了,领导看了都说好。

  一件好的作品,一定要用心来做。我喜欢运动,夏天上山,树丛中有蜘蛛,我习惯拿一根棒在前面探路,比如树梢上的叶子,心里想要把叶子打下来,心到手到,一下就能把叶子打下来。这就像舞剑一样,心到剑也到。做一样作品也是这样,心到手到,作品肯定能成功。

  “道法自然”就是源于生活;“妙作心造”就是用心去做,通过自己的努力,创作出好作品来。这是我从生活中品出的道理,也可以说是我的创作个性,我创作的心路历程。

  记:顾大师说得太精彩了!我认为“大器玉成”既是顾大师作品的特点,更是顾大师人品的概括。

  问:请顾大师谈谈您的紫砂壶艺的特点及艺术风格。

  答:我的紫砂壶是注重几何形体的,以光素器为主。我主张以线条来表现形体,不以装饰为主。当然,方器是我的专长,在方器上我注重刚柔相济、方圆结合、弧线与直线的结合,我也是这么鼓励学生的。

  在造型上,我注重线的生命力,讲究线的情感。一个搞创作、搞器皿造型的人,如果不会掌握线,成不了气候,至少他做出来的东西,表达感情不够丰富,作品个性不够突出。比如:直线、垂直线干净利落,显示稳重、朴素、阳刚的情感;曲线流畅、奔放,显示女性丰满柔和的感觉;双曲线有一种轻快的感觉,造型上重心上移,肯定要用双曲线,有一种对称的美;抛物线有力度,有一种向前的力量,显示一种流动的速度感。总之,搞造型一定要注重线的情感,线是有生命的,只有赋予线生命,造型才能做出力量来。

  记:顾大师对线太有感情了,顾大师赋予冷冰冰的线条以活脱脱的生命,说得好!

  我还认为,造型上的线有两种,一种是看得见的线,一种是看不见的线,看不见的线就是作品的生命线。象造型上的直线,弧线等都是看得见的,看得见的线好掌握;生命线是看不见的,最难掌握。怎么画?生命线会更丰富呢?比如,人活着就有生命,能跑、能走、能跳,表现生命的各种动态美,没有了生命,还有什么呢?像一条蛇,死了像一条草绳一样,活着就充满动感,有力量。实际上这就是作品造型的韵律、韵味。韵就是生命线。赋予作品有韵味,就是赋予它生命。在看得见的线和看不见的线之中,我注重看不见的线。

  问:紫砂传统造型工艺已申报为世界非物质遗产,非物质遗产是讲究传承的。顾大师从艺50年,培养了无数学生,其中的佼佼者有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江苏省工艺美术名人许艳春,高级工艺美术师华健,庄玉林,工艺美术师陈依群;还有你的三个女儿、女婿及外甥。你是怎么理解紫砂工艺的传承的?你是怎样处理艺术上的创新与培养接班人的关系的?

  答:讲到传承问题,不是现在,就是在我们刚进厂的时候,就接受了老一辈的教育,为什么要做学徒?跟谁学技术?我们当时就是跟师父学的,要把师父的本领学到手,学不好,就不合格,我们一进厂就自觉地走上这条路的。现在轮到我们年纪大了,也要象我们师父辈一样,要把技术教给我的徒弟,我的学生。这就像大人培养孩子一样的道理,就像人生一样,这是事物的规律。我认为传承实际上是一种历史的责任,不是谁要我这样做,也不是思想觉悟高低的问题。传承也不是现在这个社会才有的,历代都是这样,不然紫砂的传统工艺也不会传到今天。关于传承,你要讲大道理,可能会写出一本书来,其实道理很简单,在我的人生阶段,你应该去做,而且要做好,这是我内心的想法,这是我的历史责任,你人不在了,你的责任也就尽到了。

  我在上世纪80年代曾提出过自己的“三三制”:生产任务、创新、培养接班人是我三大任务,各占我工作的三分之一。我是劳模,这三项工作都要走在前,三三制做好了,肯定是一个合格的职工,大家都能这样做,那什么工作都能做好。

  传承不管对谁,都有这个责任,包括我的徒弟,他们现在也在带徒弟,怎么做?也像我们一样,才能把紫砂优秀传统发扬光大。

  对传承我还有个观点:不能保守,有本事的人更不要保守。保守学不到别人的东西,保守自己不会进步,有人说过一句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主张“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前有古人”,有经典的作品,有先辈的标杆,你有奋斗目标;“后有来者”,后浪推前浪,这是历史规律,不要老大自居,还要努力,后面优秀人才好多呢!我这个年纪的人要有紧迫感,在有生之年要很好把握自己,要孜孜不倦地工作,你才不会落伍。我希望年轻人后来居上,超过我们,这是我对年轻一代的期望。

  问:最后,能否请顾大师谈谈您的家庭,您的爱好,您的身体状况。

  答:我有个幸福的家庭,我的妻子叫周春梅,我常说:“我的成功有夫人的一半”。我们生有三个女儿,我现在享受着天伦之乐,心情很好,身体也很好。

  我的孩子们都很努力,他们都在从事紫砂陶艺,我让他们各自发展,他们现在都很有出息。

  我平时喜欢练练书法,功夫在壶外嘛,能多接受一些其它方面的东西,对自己的创作有好处。

  我喜欢运动,喜欢大自然,喜欢静一点的环境。

  我和我的家庭,信守一种包容、平和、谦爱的心态,我自认为这一点还是做得比较好的。记得2006年江苏省红十字会开展拯救一患白血病女孩的捐赠活动,以表示对弱势群体的关爱。我带着三个女儿去南京参加,当时曾有媒体采访我,要我谈谈感想。我对他们说,我最高兴的是三个女儿和我一起来参加这一活动,孩子们能这么做,我很高兴,我要引导孩子们一起来做好这些事情。

  我主张为人不要过分张扬,谦虚点比较好。过分张扬我不喜欢,尤其是有身份的人。当然这是对我自己的要求,也是我的个性,这都是从我内心讲出来的观点。

  记:今天顾大师讲得非常好,我们都很感动。谢谢顾大师接受我们的采访,相信我们的读者会更喜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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