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勇:前卫并非拒绝主流
王金跃
“美女,美女,那个衣服不要放在作品上,这是不礼貌的!”
38岁的舒勇坐在保利艺术博物馆10层的地毯上,正跟记者聊着,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位女士将一件衣服放在了他的作品“泡女郎”的上面,就大声说了一句。
看到女士很快将衣服拿了下来,他笑着说,“这件作品,女孩子都很喜欢。”
“泡女郎”系列是舒勇最个性化的作品之一,也是被收藏最多的作品之一。到目前为止,一共做了9个款式。按照艺术圈里的规律,一个雕塑作品复制九件,都算作是原作。这样算来,至少制作了七八十件作品,“现在只留了十件都不到。”其余的都被各大博物馆和收藏家们收藏了。
2012年12月,“舒勇和他的社会作品展”在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展出。此次展览展出了舒勇近期的水墨、油画、雕塑等作品60余件,并有艺术家多年艺术经历的记录文献展出,是舒勇从艺道路的一次缩影全现。
追求雅俗共赏的前卫
可以说舒勇最知名的作品是他的“泡女郎”系列,此次北京展览共有4件泡女郎作品在现场展出。舒勇回忆,创作这些作品的灵感,是因为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丰胸丰乳的广告,一到晚上12点后,几乎都是这类的广告,人们把乳房的作用吹的很大,“就像是我们吹泡泡,吹着吹着就吹大了。”
“泡女郎”制作出来后,夸张的造型一度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在有些人看来,这些拿女性的身体创作的夸张作品是在挑战人们的道德底线,争论不断发酵,2007年1月,舒勇在中国当代艺术文件仓库举办个人首次展览——“一个永远进入不了艺术史的人的一些事”,展览第二天雕塑作品“泡女郎”意外出现“砸乳事件”。
作品被砸,舒勇的反应跟别人不一样,很快,他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公布在网上,希望那位偷偷摸摸来砸雕塑的人能够主动跟他联系,他不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只是希望双方能有个很好的沟通和交流。
在他看来,光是“砸”这件事本身,也是有意义的。它让作品的社会意义被放大了。砸也是争议到极致的后果,由争议变成了行动,“这说明,这件作品在方方面面挑战了人们的道德底线,不然,他们不会做出这种物极必反的效应出来。”
遗憾的是,砸雕塑者最终并没有现身,这也成了一桩“悬案”。当然,也有人质疑“砸乳事件”本身就是舒勇的一次自我炒作。
一位著名评论人这样评论舒勇的作品,这类艺术作品最容易惹人厌恶的一个理由是,创作者是在哗众取宠和自我炒作,这个批评实在是太过浮浅和懒惰,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人家既然选择了这样的题材,而且采用了夸张的技法,自然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事实上,现代艺术史上,有多少艺术家不哗众取宠呢?现代艺术的一个功能就是探索和挑衅,探索人类审美的边界,挑衅人们既有的观念。
造型夸张的“泡女郎”只是舒勇泡泡系列中的一个作品而已,对于泡泡的迷恋,其实早在舒勇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出生在湖南的怀化,跟黄永玉的家乡湘西凤凰相隔不远。他回忆,小时候,家里穷,没有任何的游戏可玩,唯一的游戏就是妈妈在洗完衣服后,可以用剩下的肥皂吹个泡泡,对于那种快乐的感觉一直记忆犹新。
1992年,舒勇曾经短暂就读于广州美术学院,也就是在那时,他就开始酝酿创作“泡泡系列”的宏大计划。
“泡泡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佛说的,一切皆幻影。”
但是对于泡泡的认识,舒勇却经历了不同的阶段。
最早的时候,他觉得泡泡是脆弱的,是虚幻的。他在很多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中找到了跟泡泡之间的联系,像经济的泡泡,政治的泡泡等。万物最终归于消亡,一切都是尘归尘、土归土。那时的他,青春年少,是评判的,激越的,尖锐的。
但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现在的他,对于泡泡的认识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说,自己越来越开始迷恋泡泡美丽和虚幻下的真实。因为从历史的层面来说,不管是谁,多么伟大的人,多么渺小的人,或多么伟大的事,在整个宇宙中,都可能像泡泡一样在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消失后,并不是说这一瞬间就真的没有了,而是通过不断的诞生,不断的破灭,造成一种永恒。五彩斑斓的瞬间,组成了人类文明的色彩。
“整个人类的文明都是由精彩的瞬间变成永恒。所以我们应该为了这一瞬间去奋斗终生,去守候一辈子。一个奥运会的冠军,在领奖台上可能就是几秒钟的辉煌,但是为了这几秒钟的辉煌,却要付出一辈子和终身的努力,这种虚幻,不是片段的虚幻,而是人类历史的五彩斑斓。”
他说,“是伟人,你也不要骄傲;是凡人,你也不要自卑。因为每个人都有绽放瞬间的可能性。”
这时,一名现场的观众看不懂画,就走过来问他,“你这幅画是不是有世界末日的意思?”
在这幅叫《风云3》的油画上,是一个男子的背影,穿着红的长衣,站在十字架上,四周浓烟滚滚,“蘑菇云”一朵腾空而起。他摇摇头,“没有没有,实际上讲的是我们面对社会的问题时,应该积极地去解决问题。”
“我还以为是2012,到世界末日了!”女观众若有所悟地走了。
让自己的作品能有明确的意义指向,通过作品介入社会现实,舒勇一直追求这样的艺术效果。
他在广州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每天就是画模特,画静物。那时的他,就觉得艺术不应该是这样的,在画室里创作,很难获得一种公共的体验,“艺术是应该超越画室里的。”
半年后,他就离开了学院。
多年后,他甚至提出了“绘画已死”的观点,虽然他本人是以一名前卫艺术家扬名,但是他觉得,前卫并不代表不可以通俗,并不代表人家读不懂作品,真正好的艺术作品应该是大家都能看得懂的。
“雅俗共赏,其实是我一直想追求的东西。”他说。
艺术地诠释“中国力量”
舒勇留着长发,在他很多的公共艺术作品中,他都身穿红色的长衣,脸上透着不卑不亢的表情。
“中国力量”是他一件2010年开始创作,但远远没有完成的公共艺术作品。在这件作品中,他让很多人一起来捏泥巴,由于每个人捏泥巴的力量不一样,捏出来的形状也不一样,指纹也印了上去,最后就变成一块印有生命密码的作品,再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舒勇要用这些泥巴来组成一个巨大的中国图腾柱。目前,已经有一万多人参与到这个作品中,这其中,既有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也有政府高官。
让领导一起捏泥巴,并不是每个艺术家都能够做到的,但在舒勇看来,这是一件根本不需要说服的事情,“他们在仪式的现场里面,我想,不管是国家领导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他们对于国家的情感是发自内心的,谁都希望我们中国有力量,当你去说服的时候,就很矫情了。”
有些时候是体验,是共鸣,你要让他们看到作品中透露出的力量,他们自然就会去做。
舒勇说,“中国力量”这件作品需要十年时间才能最后完成,要收集上百万人的手印,“作品不能急,慢慢做。让大家都真的能参与进来,把这个时代的情绪做进去的话,那才是有意思的。”
舒勇说,迄今为止,最让他感到真正自豪的作品是“万人红装唱国歌”。 “因为我用几万人的互动形成了一道红色景观。在这个景观中,我们见证了社会的发展。”他认为,很多人平常日子里很少能感受到作为一个中国公民的身份,也没有办法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对国家的情感。他就想,应该要创造一个仪式,让大家有一个媒介,去表达对国家的情感,国歌学起来简单,歌词也好,唱的也是国家精神。
“歌词中唱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种忧患意识,都是我们宝贵的财富,不管你是哪个国家,不管你是哪个朝代,这种忧患意识都是一种永恒的精神。中国越发展,遇到的问题就会越多。越强大,也就越危险,因为万众瞩目之下往往潜藏着危险,这时就要有忧患意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他坦诚是从宗教仪式中找到了灵感。为什么强调仪式?因为仪式是净化你的心灵,让你跟国家交流的一个最好的方法。他现在的愿望是能够建一批真正的“国歌馆”,大家在周末的时候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国歌馆”中了解国家的历史,“有空的时间唱首国歌,即使不,欣赏一下国歌也是可以的。”
陈光标[微博]是个率真的“出名狂”
舒勇有过短暂的经商经历,1996年到1997年,他做过广告设计,爱多VCD的广告就是他的公司策划的。当时他的广告公司一年的业务近3000万。他也投资生产了VCD,由于技术不过关,结果亏了钱。
最后,他发现还是艺术适合自己,于是开始“把艺术当信仰去做”。
小的时候,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电影中的共产党员能够经受住严刑拷打,“我想我一定一打就招,一定就是一个叛徒。”
经过了几十年生活的体验,当开始决心把艺术当作信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其实最难的事情,他总会想方设法去完成它。
“我很多大型的作品,像‘万人红装唱国歌’,其实是很难完成的,但是你必须顶着各种压力,各种风险,最后必须完成它。”
正因为有过社会历练的经验,舒勇反倒对商人持有一种同情和包容的心态。他让陈光标头戴雷锋帽,手持钢枪,摆出雷锋的造型,取名《雷锋陈》,以此来引起人们对于“雷锋精神”的探讨。
私下里,他觉得陈光标其实很率真,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人,最大的愿望无非是想出名,“这样一个出名狂的人,如果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他还能混得下去?早就被人干掉了。”
此次展览,陈光标也送来了花篮,他本人还来到现场参观。
舒勇甚至觉得现在的商人也挺不容易的,一方面被人骂作是“无商不奸”;另一方面,他们要承担很多责任,一天到晚想着去解决就业问题,削尖了脑袋要去维持经营。
他以前也创作过揶揄商人的作品,但这些年却很少了,“我觉得需要对他们多一点包容,多一点理解。他们在特殊的语境和环境之下,把自己都变异了,跟他们一接触,你会发现很多人自己都骂自己。”
刻意的另类其实很矫情
跟那些刻意跟主流意识形态“保持距离”的前卫艺术家不同,舒勇从来都不回避跟主流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之间的接触和交流。
“我一直觉得主流就是一种力量。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主流就是一种正能量。我们回避主流,去刻意的另类。其实我觉得很矫情。”
他觉得一个国家主流的东西是有魅力的。就像是政治,谁都想回避政治,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与其是远离它,还不如参与进去,跟主流进行合作,进行博弈。“合作是一种智慧,如何通过你的合作,让社会变得更好,才是最重要的。”
“连主流的力量你都不去重视它,你的艺术怎么可能有更大的可能性呢?”他反问。即便在美国,那些大艺术家大都也是主流的。
这些年,随着舒勇知名度的提高,他跟政府之间的合作也越来越多。以前他也怕别人说他跟政府“贴得太近”。但一路走来,他觉得自己不是一味地依附权贵,而是与主流并行,是以自己的方式见证主流的发展,甚至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试着去改变它。“哪怕改变是微小的,也是有意义的。即便改变一点点,都是有意义的。”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舒勇作品中的“泡泡”永远都是一个定格状态,虽然大、漂亮,但是不破。“我将精彩的瞬间定格,而不是让泡泡破掉,实际上是追求一种不破不立的永恒东西。”
2009年6月,意大利佛罗伦萨国际当代艺术双年展将“终身成就奖”授予了年仅35岁的舒勇,一度在国内引起轰动。对此,他谦逊地说,这个奖其实是颁给中国的,“当中国逐渐跨入强国之列的时候,他们希望通过给一个艺术家颁奖而获得对于他们奖项本身的关注。也通过颁奖给你,获得跟中国交流的机会。”
舒勇说自己心中一直潜藏着想当一名超级艺术家的梦想。在他心中,像毕加索、安迪·沃霍尔这样的艺术家只是算是一名大师,离超级艺术家还有些距离,达·芬奇才算。
除了参加跟艺术有关的活动外,平常舒勇几乎都是在798的一间工作室内画画,即便是深夜两点钟回家,也会画两三个小时才会去睡。
他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很传统保守的人,一点也不前卫,如果生活中太前卫,就失去了对于艺术的敏感性。
对话
办法比批评有用
记者:你如何评价自己的艺术创作?
舒勇:我不是一个科学家,也不是一个实验者,不能呆在画室中创作,社会才是我的实验室。我一直觉得艺术是可以介入社会、干预社会,能够与社会与时俱进的。我总结自己的艺术风格是:一直融合了中国当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因素,我以它们为一个基础的能量,然后创作我的作品。
国家能量是我们的基座。如果没有国家的基础,文化是虚无缥缈的,是没有办法真正跟人发生共鸣的。改革开放30年以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些文化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去关注,我们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只画几只虾米,几根竹子,几匹马。我要用不同的艺术方式来见证这个时代的变迁。看似我的作品丰富多彩,千变万化,其实我一直以改革开放30年来的社会变迁作为一个创作的营养。我相信,把这些作品合在一起,观众一定会感知到中国近30年来的变化。我是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参与历史,塑造历史。甚至在这样的过程中,我能塑造出一个价值观。
记者:你的价值观是什么?
舒勇:我的价值观是,我希望我的作品阳光,健康,有正能量。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开放后,其实我们的文化变成了一个废墟,很多传统的信仰和道德都在这种冲击之下,变得七零八落。
我想在废墟之上,用自己的作品,做点健康的建构,哪怕只是一点点建设都有意义。我觉得批判是没有多少作用的,是无能的,因为大多的批判都只是一种谩骂,没有批评。哪怕我不批评,我有点方法,都有可能对这个社会有帮助。在商业社会之下,评判是无力的,无能的。
我的价值观跟社会的价值观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用艺术的方式去见证、去表现。人健康的东西始终都是如一的,从古至今,都是一样。只不过我们被外面的世界弄得迷茫和焦虑,没有办法看清楚自己,这就导致今天很多问题的出现。
记者:为什么你不排斥主流?
舒勇:去忽视主流,就是忽视了艺术的极大可能。当然,有时也会有排斥的时候,内心感觉很累,但是为了艺术,我必须主动接受现实。举个例子,如果有可能跟一个主流的领导接触,用自己的思想和知识跟他互动,他也能够在你这里看到新的可能,极有可能会把你的主张在执政中实施出来,这多好啊,这就是改变!杜甫有一句诗叫“润物细无声”,通过一个人的智慧慢慢去改变,而不是一种激烈的变化。这个时代,不适合激烈的变化,激烈的变化是可怕的,是会让人受到伤害的。“润物细无声”是一种最高的境界,慢慢通过对体制的融合和改造,慢慢地改变自己,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后,只能慢慢地调理。艺术家也好,知识分子也好,要有胸怀。所以我被人骂了很多次,没关系!
记者:你做的那些公共艺术挣钱吗?
舒勇:公共艺术是我的实验,是亏钱的。做公共艺术我投了几千万进去,完全不挣钱。
画画是最自由轻松的,做公共艺术是最累的,因为你是用个体去跟社会交流,社会那么多条条框框,你想去打破它,没有这么容易的。在家里画画,我就是皇帝,可以主宰自己的世界,但是你到了外面,你就是一个孙子、一个普通人,什么人都是你的爷爷。我做一百个方案,可能只有一件能成功。这里面,内心的磨练,内心的忍耐,是巨大的。多难的事情,当你把它当信仰的时候,就不怕了。
记者:你最新作品《高处》系列水墨画,想表达什么?
舒勇:其实每个人的内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山,人生就像是爬山一样,如何在人生中一步步爬到顶峰,是需要用我们的信仰,意志力的,连佛都需要多少道轮回才能修成大佛。
高度决定一个人的未来,人要高瞻远瞩,当然也有可能是“高处不胜寒”,但是你如果不站在高处,你可能没有未来。对于社会,个人也好,都需要有一种高瞻远瞩的胸怀。但是在我们商业社会中,很多人越来越唯利是图,没有了这种高度。《高处》系列其实是讲述了当代人对于现实社会的迷恋、纠结和焦虑。J166 安旭东 摄 J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