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眼中的奇石

2014年09月02日 16:12   《小康》  收藏本文     

  何伟将书名定为《奇石》,他坚持认为“奇石”富有某种寓意,他说:“中国就像块奇石,每个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样子。”

  文|《小康》记者 谈乐炎

  何伟走进那家贩卖奇石和玉雕的小店时,一座玉雕帆船在他们身边倒地摔碎。店员说这是因为他朋友的“衣服把它扫下来了”,但何伟“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一个事先下好的套”。

  何伟本名彼得•海斯勒,是《纽约客》第一任驻华记者,在中国生活工作多年,他先后写出了《江城》、《甲骨文》和《寻路中国》三本书,在很多人看来,他是近年来报道中国故事最独到也最成功之人。

  他早就听说过类似碰瓷的故事,“有的古董商店自己把花瓶砸碎,然后怪罪于顾客。”但事到临头,他也只能赔钱了事,掏出50元塞给店员,便和朋友匆匆离去,他们一口气开出去很远,才在一处路边茶铺停下,大口喝着茶,“平复自己的神经”。而事后何伟想来,破碎的玉雕应该是山寨货,否则50岂能打发?

  2011年他离开中国,远赴阿拉伯世界,直到今年前不久,他在过去若干年里为《纽约客》撰写的24篇文章(其中16篇关于中国),在做了部分删节后,才得以集结在中国内地出版。

  何伟将书名定为《奇石》,这也是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正是从那次令他记忆犹新的碰瓷事件写起。他坚持认为“奇石”富有某种寓意,他说:“中国就像块奇石,每个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样子。”

  “我们自以为熟悉这个国家,被他一写,才意识到并非如此,我们自以为熟悉,却漠视了很多。”著名文化学者止庵说。

  “了解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表情”

  何伟的中国缘,始于1996年。

  那一年,他这个美国密苏里州青年刚刚从牛津大学拿到英国文学硕士学位,一心要当一个作家。这一年美国“和平工作团”(Peace Corps)招募志愿者,派往中国等地支教,何伟立即报名参加。

  多年后,在《奇石》一书里,他坦言,自己加入这个组织,并非真的想成为一名心怀理想改造世界的志愿者,而是“我需要时间用于写作。”

  然后他被派往中国川江边的一座小城涪陵,开始了为期两年的支教生活。在他看来,和平队的手册里没什么好玩意儿,“美国人对于发展中国家的看法相当古板——有的国家需要拯救,有的国家需要害怕。”同时他也感慨“中国政府同样如此,他们的宣传丝毫没有幽默感。”

  涪陵这样的中部小城市,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是何伟眼中的“偏僻地区”。和他一起来华的和平队队员,大多在类似的地方,很快陷入局部琐碎的“偏僻”生活里,很少与和平队联系,只是偶尔从其官网上下载一些课程方面的要求,比如“绿色英语运动”。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项目:和平队希望从事教育工作的志愿者将环保主题融入教学活动中。这样的主题在当下看来很寻常,但在当年,则显得突兀。那是一个刚刚在市场经济加速飞奔的年份,人们更热衷谈论致富的技巧等实用话题,而环保,没人真的在乎。

  当何伟的一个同伴“审慎”地组织了一场题为“乱丢垃圾是好还是坏”的辩论时,一下子全班分成两派,一部分学生群情激奋地说,很多中国人从事的职业就是捡拾垃圾,如果没有了垃圾,他们肯定会失业。

  多年后,何伟依旧很感慨,他觉得这样的经历会改变一个人,“只是改变的结果不一定符合你的预期”。对死硬的理想主义者而言,这样的工作真是糟糕透顶,他们大多干到最后便沮丧不已。实用主义者可以坚持到最后,明智的人还给自己的每一天都确定了细小的目标:“学一个中文词组,或者教会求知若渴的学生一首诗歌。”长远的目标统统被抛到了一边。而何伟似乎不属于这两者。

  在涪陵,“何伟”真正诞生了。当地人帮他取了这个中文名,“何”是涪陵大姓,而“伟”则被他们视为“是个不错的汉字”。何伟很乐意这样能更拉近与当地人的关系,他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入乡随俗”。在涪陵两年,何伟完成了《江城》。

  资深媒体人陆晖受邀参加了前不久有关《奇石》的一场新书研讨会,他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何伟在最开始写《江城》的时候,文本很粗糙,因为他当时作为和平队的队员在涪陵做英文老师,还没有成为职业作家。后来成为《纽约客》驻北京的记者,他明显有一个磨砺的过程,写作越来越纯熟、越来越精致。

  2003年何伟以《纽约客》记者的身份,重返涪陵,之后写下《永沉江底》一文,文中恰到好处地呈现出陆晖所言的那份“纯熟”和“精致”。这篇文章看起来像是他久别重逢的私人游记,其实他试图在漫不经心的笔调之后,呈现他对三峡工程与沿岸居民生活关系的思考和观察。这一年6月1日,长江三峡大坝已经合龙,以西400公里以内、海拔135米以下的数千城镇消失在水面以下,数百万人口迁移。

  6月8日大雨,傍晚7点零8分,何伟看到一处江边民居的砖头已经被淹没了一半,大人们忙着往上搬家,最小的女孩坐在南瓜地里的桌子边静静抄写着课文:“春雨绵绵下,出门看桃花。”12分钟后,一个年轻人逮了几只从上涨的江水里逃出来的黑蝎子,“平时很难抓到。”年轻人说,这东西有毒,但可以入药。一百元一斤。

  何伟试图寻找潜伏在日常生活里的关于三峡蓄水的某种情绪,他没有简单用判断句说哪一种是支持,哪一种是反对,而是在琐碎的叙事里呈现,给人以开放式的联想。在江边遇到渔民黄宗明,便问:“江水估计什么时候淹到他新做的渔船?”黄宗明漫不经心:“也许明天中午。”次日上午,黄宗明喝完一大杯白酒,江水已经上涨到渔船木支架的一个角。下午1点34分,一艘轮船驶过,尾浪晃动了渔船,渔船咔嚓作响,终于脱离了支架,浮在了水面。

  曾以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而闻名的学者梁鸿说:“我觉得何伟不仅仅是一个一般的来到这个国度旅游的非虚构类作家,实际上对我们生活的内部,甚至是文化的结构,他也试图去了解、去思考,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从来都没留意这件事,他留意了”

  何伟此前写过一本书名为《甲骨文》,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没能在中国内地出版,曾有出版社找到他,期望他同意做较多删改,以便出版,他拒绝了。他认为那样会影响叙事,给读者某种潜在的误导。但在《奇石》一书的出版过程中,他做了让步。多年的中国生活,让他越发意识到,在有限的尺度里寻找突围,更考验智慧,也更具有传播的意义。

  当然,这个倔强的美国人,还是忍不住在新书的扉页特别写上一行“作者说明”:“海滩峰会、桥上风景、突袭美国和全力冲刺四章内容略有删节。”同时他还留下自己个人主页的网址,期望有心的读者去完成剩下的阅读。

  《海滩峰会》一文,何伟将目光投向北戴河这座海滨城市。在中国的政治地理版图,它具有特别的意义。每年夏天,政府的高级官员相聚这里,共同决定国家的未来走向。何伟在此地与各种普通人闲聊,他看起来并非真的要去解密这座小城背后巨大的政治密码,而是将此地作为一个记录中国普通老百姓政治心态的别样舞台。而他间或记录采访中与当地警卫人员的周旋,也呈现出这座城市的别样紧张和政治生态的神秘感。

  何伟特别写道一位跟踪他的便衣警察,小平头,发胖,四十多岁,穿着肮脏的棕黄色T恤,他的同伴穿得稍好,仿冒的Izod衬衫,黑色皮鞋上印着花花公子的标识。后来何伟和当地一位朋友喝酒,席间说起这两位便衣,不料当地朋友平静地说:“我知道。”这让何伟怔了一下才继续开口:“我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当地朋友说:“不是什么麻烦,我们一点都不担心,再说了,你也没办法。”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别管它。”

  止庵在提及此书时说:“我最喜欢的是这本书里面作者的态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就是关心而不迷茫,冷眼旁观而不高高在上。”

  在《桥上风景》中,何伟将这种特质发挥到极致,他要写的依旧是个大命题——中朝关系。一如既往以看似闲散的笔调从小事说起。他来到与朝鲜一江之隔的丹东。在这里的第三天凌晨两点,他被闯进宾馆房间的小偷惊醒。当时那名身形瘦小的小偷,正在乱翻何伟放在梳妆台上的行李。见何伟醒来,小偷夺门而逃,何伟则“只穿了一条短裤”紧追不舍,在楼道拐角,他将小偷按倒在地,一顿老拳。小偷丢下刚刚偷来的相机、钱包等,趁何伟走神之际,翻窗逃脱。

  打斗中,何伟扭伤了手指。事后他猜想,那个又黑又瘦且那么容易被他按倒在地暴打一顿却没有还手的小偷,很可能是对岸而来的朝鲜难民,但警方一个劲儿保证,这一段边境线很少有难民,因为鸭绿江那一侧的朝鲜城市新义州,相对比较富裕。不过何伟并未因此打消猜疑,他知道:“再往东走便是严重的饥荒区,每年估计有七万朝鲜难民进入中国。”

  “一想到自己曾经对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施以老拳,我就感到十分不安。”何伟说。

  止庵更看重何伟的那篇《全力冲刺》,这是关于北京奥运会的文章。

  何伟在北京二环看到两旁飘扬着迎接考察团的彩旗,彩旗上的中文是:“新北京、新奥运”,对应的英文却是“New Bing,Great Olympies”。他很好奇,怎么单单就一个形容词进行了改译?

  几星期后,他采访北京市时任副市长刘敬民时提出了这个疑问。对方回答说,中文的“新”含义更丰富,不太好翻译。不过,当何伟和另一位体育官员说起这事儿时,他的解释似乎更为直接:“如果翻译成New Olympies,那会让人觉得中国人想改变奥运会。国际奥委会可不喜欢这一点。”

  止庵说:“我看这一段的时候非常感动,我在北京也经历奥运,我从来都没留意这件事,他留意了。有些事司空见惯了,我们自己会把它漏过去,这就是一个外国人真正爱我们的地方。”

  “日常生活背后的光辉”

  “何伟作为外国人,他非常乐意学习很普通的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写到自己的作品中来表达出去。”负责该书出版的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图书编辑杨铭宇说,何伟不仅仅能发现那些因为“司空见惯”而被忽视的细节,更能在大家都看到的细节里,阐释更多的意味。“你可以在《奇石》里面看到何伟作为一个记者他是怎么写这些非常细微的东西,又是怎么样把这些细微东西背后的时代背景、人的生活变化都表现出来,这是大家在《寻路中国》或者《江城》里面可能看不到的,而《奇石》里面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这一方面得益于何伟更花心思的观察,比如在《离乡回乡》一文,他讲述中国最著名的篮球明星姚明的故事,长时间追随姚明采访,从美国的赛场,到中国姚明参与的每一次社会活动。这看起来完全是最简单最笨拙的随访方式,但却是最用心最有效的方式,所以何伟能写出别人无法获取的细节。比如在北京电影制品厂的一次广告拍摄中,有一个镜头是2米26的姚明举着体重五十二斤的四岁小胖子孙浩轩去扣篮,一连拍了四条,都没能成功,在第四次,姚明一个趔趄,不经意地让小胖子的鼻子撞上了篮筐。小胖子嚎啕大哭,随后又拍了第五条,终于灌篮成功。姚明踱步来到站在场边的何伟身边,用英语说道:“举重训练。”

  何伟在书中特别说道自己的童年,父亲总是对陌生人充满好奇,只要在什么地方坐下来无所事事,他就会随机选中某人,问小何伟观察到什么?比如“他的穿着有趣吗?走路姿势如何?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父亲是一名社会学家,这样的训练,让后来成为记者的何伟获益良多。多年后,何伟发现中国人常常过于谦逊,不愿意成为关注的焦点,“当上记者后,我逐渐学会了耐着性子,因为一般要等上数月乃至数年时间,我才能让一个人无话不谈。我记住了父亲的方法,如果想对某个人真正有所了解,我们就不能没有耐心。”

  为了完成关于姚明的报道,何伟还采访了数位与姚明有过交集的人,甚至找到长期为姚明理发的一位身在休斯顿中国城的理发师。

  梁鸿说:“何伟就是那样睁大一双眼睛看每个普通人,所以他看到了。”

  在《突袭美国》一文中,何伟试图呈现中国人面对美国“9•11事件”后的群体心理。他来到温州。在他看来,这座城市商业发达,“人们不光有务实而国际化的眼光,还带着诸多美国文化的影子,他们会对“9•11事件”有什么样的反应?”随后他从当地随处贩卖的反映美国霸权主义的纪录片里,从与当地不同阶层市民的交谈里,读出复杂而混沌的群体心理。

  而在《中国巴比松》中,何伟讲述了中国浙江小城镇仿制世界名画的画师的故事。那些年轻的画师,拥有娴熟的画技,可以模仿出各种风格的大师之作,但他们只能像影子一样,将自己埋藏在画作背后。何伟用了这样一句话:“镜子里面的倒影让他专注于细节(‘他’指那些画师),但是在更大的风景面前他从来没有觉得无所适从。”

  杨铭宇说:“我觉得何伟的写作跟这句话非常相称,他写很多细节,也看到很多细节,但是没有迷失在当中,而是归纳更多的东西放在文章里面,最后引起读者对这些小事情的关注,再反过来思考为什么有这样的人存在,为什么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纽约客》杂志有一期很出名的封面画,世界分为纽约和纽约之外的地方,而“纽约之外”则是无尽的“荒原和戈壁”。这个封面直观地展现了当时美国人的心态。这也是何伟少年时代的心态。对他来说,中国就是“荒原和戈壁”的一个角落,直到上大学,何伟都对中国不感兴趣。但当他成为《纽约客》的记者,他一直在用细节,化解中国这个“荒原和戈壁”的刻板印象。

  陆晖特别在意何伟在书中写到的各种类似“奇石”那样的假货,他觉得:“‘奇石’背后还有一层含义,我们现在所说的山寨、假货的含义。”何伟取这个名字,似乎在暗示中国的某些问题,表面看着像一枚值钱的奇石,但实际充斥着谎言和虚假。

文章关键词: 何伟纽约客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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