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第887篇 量凿正枘 随方制象——黄花梨独板翘头架几案)
作者:谭向东
来源:谭向东-古典家具研究的博客
“架几案”一名,未见于史载。经查,首次使用这一名称的是艾克先生。1944年出版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中文名称备注中,艾克先生将“有着分开支撑座架(几)的合成搁板桌”,叫做“chia-chi-an”,并附以中文“架几案”(注:Ecke《CHINESE DOMESTIC FURNITURE》1986 页LIII)。
据《内务府白本奏销档》记载,嘉庆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内务府大臣禧恩奏报:“花梨木几腿案一张,长七尺,较原请尺寸小三寸八分。铁力木几腿案一张,长七尺,较原请尺寸小三寸二分”。由此可知,清代称架几案为“几腿案”。此名亦极为形象,即“以几为腿”之案。从字义上讲,2013年纽约佳士得908万美元拍出的“天下第一案”,虽标明为架几案,但并非真正意义的架几案。
明代仇英所绘《乞巧圖》中,已有架几案的确切影像。画中仕女围绕着一张放满炊饮器具的案子,案面下两只长方形的几为架,几虽为石制,但形态上完全是架几案的制式。足以说明这种家具,在明代即已出现。
真正意义的明清时期架几案,存世并不多。一则案面与几分体,容易散失。二则民国时期鲁班馆唯恐太长的案面难脱手,经常截短,大器改小惨遭破坏。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珍赏》116号架几书案,就记载其这样改制的过程。有些独板案面甚至被当作材料来制作新家具,是故原配的架几案十分稀有。笔者就见过数对正方形几子的资料,几面落膛装板,很有可能是遗失了案面。有的则是案面由于历史原因留下来了,几却消失不见,只能后配。
艾克先生旧藏的架几案(件69号),并非纯以黄花梨木制成。两只架几为黄花梨,而案面则是老花梨木的。足见艾克先生当年已经很清楚黄花梨和老花梨的区别。但其后的1948年,凯特《Chinese Household Furniture》书中则标注为黄花梨。笔者认为,该架几案两只架几形制年份较晚,不排除民国时期鲁班馆的匠师,由于找不到黄花梨大料,以花梨木配齐案面的可能。是故,该案虽经1985年冬季纽约苏富比(微博)拍出,但笔者暂未将其列入“明清紫黄家具资料库”。
笔者查询资料库数据,传世的明清时期黄花梨架几案,现存约19件。
王世襄先生在其著述中提到,架几案案面多用厚板造成。倘为攒边装板者,匠师称之曰“响膛”。。。。。。惟响膛制作多用于次等家具,或紫檀架几案面,原因是紫檀缺乏巨材大料。。。。。。
诚如王先生所说,19件存世黄花梨架几案中,独板案面有14件。其余5件为攒框镶心板。
无论独板还是装心板,案面均是光素无纹。因此这些架几案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几子的造法上。但无论如何变化,这些架几都没有脱离明式家具的范畴。
基本变化之一,是在几子中间设腰枨装板心,可以加强结构。如纽约佳士得99年春拍第149号。
若是腰枨内侧开槽装板,则可以放一些物品,例如攻玉山房所藏的一例。
但在儒雅有序的厅堂或书斋中,架几最好不置一物,否则会显得凌乱不堪。为了实用又整洁,匠师会在几子中部设暗抽屉,不安铜吊牌,使几子四面整齐划一。实例如嘉木堂旧藏,现为香港知名收藏家所藏的,近三米长的黄花梨独板架几案。
有的架几的抽屉,则装了铜吊牌,方便使用。但暗抽屉变为明抽屉,破坏了整体的一致性。这样的架几占多数,也符合遗存年代的规律。
还有上下设抽屉,或者抽屉之外再加券口、角牙等构件。再复杂些的,如束腰、卡子花等装饰,已趋于清式。如美国堪萨斯纳尔逊博物馆的案子。
而最基本的明式架几案,是以四根方材为腿足,上与几面边抹以粽角榫相交,中间不设屉板或抽屉。腿足底部设管脚枨或托泥,下安足承。伦敦古董商利特尔顿&轩尼诗的这件案子,后由新加坡私人收藏,可惜案面并非独板。
这种着地管脚枨,在造法上并不科学完美,距离地面太近,容易腐朽。而一旦腐朽,整条腿足都需更换。较科学的做法是加托泥,或抬高管脚枨直足落地。
留馀斋黄定中先生收藏的架几案,即属于后者。
另一例则是本场拍品:黄花梨独板翘头架几案。
架几的设计,矩鑊法度、嬗变有倚。腿足以粽角榫与几面边抹融合,下沉肩使得结合处不易损伤。极简的造法,得益于古代哲匠的空间遐想。骨骼之间的衔接凝练于仅有的交汇点,遁于无形。没有棕角榫的设计,极简主义便失去了基石。看似平常的四面平,低调的昭示着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如此制器,即是矩鑊于法度。
腿足直下,不施奓度,近地处格肩安管脚枨。腿足内与几面下,缩进安装极窄的直牙条券口。宽窄之间的嬗变,不仅破除了方直的单调,更造出层次,从视觉上增添立体感。管脚枨下的牙条,拉低了架几的重心,更显稳健。
直牙条券口内侧铲地起饱满爽利的灯草线,外侧嵌入腿足的槽内。两侧牙条落于管脚枨上,而管脚枨上用来嵌入牙条端头的槽口,竟连牙条的灯草线脚都精心考虑,对应开出弧形的槽口,使得牙条完美精准的嵌入。这份在丝毫不起眼处的用心,已然超越了匠人匠作的世俗常情,量凿正枘之间,达到物我一体的修身状态啦。
如此细薄而拿捏有度的券口造型,在过眼的明式家具中非常罕有。能与之媲美的,恐怕只有美国纳尔逊博物馆所藏的这只几了。
这样大胆使用极窄线条构件的造法,是由宋至明期间,家具造型臻于成熟之际的灵性创作。宋代和明代绘画中的写实描绘,说明了这一点。
Figure 1 榻床极细的券口
故宫旧藏一款长达457厘米的黄花梨架几案(故宫全集第11卷107号),直足落地,中间设层板。该架几腿足内侧及面边下沿,削出约1.5厘米宽边线,与本几的风格极似,亦是宋元遗韵。
管脚枨下隐蔽处,匠人留下的记号,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后人。
独板案面,纹理优美流畅,或行云流水,或波光粼粼,是大自然绘就的画卷。
数据库资料显示,上述14例独板翘头案中,只有本案带有翘头,是为孤品。
案面两端的翘头端庄而圆润,是久经磨砺仍不忘进取的内敛。恰如蓄势之鹰,极具灵动。
案面前后边沿略呈极难察觉的斜面,加之两侧翘头亦向外倾斜,整个案面犹如古代方鼎,而架几则是承托的鼎足,使该案更具仪式感。正是这样蓄势待飞的张力和仪式感,使得架几案原本质朴无华的气质得以飞升,含蓄委婉的表达了人们向往的愿景,将心中的期许寄托给了在天之灵。
量凿正枘,是技术的极致。随方制象,则是精神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