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杜尚有关的都与他无关
2013年07月05日 10:30 外滩画报 微博
文/吴琦
展览的题目拗口而贪婪—杜尚与/或/在中国—试图穷尽杜尚与中国当代艺术之间可能的关系。展品除了杜尚的一些原作和复制品,还集中了大中华地区 15 位艺术家在过去 30 年内以杜尚为母题的创作。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微博]馆长田霏宇[微博]说,“他的影响虽已延续几十年,波及几代人,可杜尚的作品却从未在此完整全面地展出过。”他说得没错,杜尚是一个被高度符号化的人物。在中国,的确少有机会专门地集中地展示杜尚的创作,在这里发生的艺术和展览,却常常盘桓着他的幽灵。杜尚的表达比作品更加流行,在这一点上,中国也不例外。
他曾经短暂涉足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但他很快抛弃了前者,也不承认受到后者的影响),随后又为达达运动助过力。他与所有反叛古典艺术的流派走得很近,但最终又走得更远,走向了反艺术的极端—他反对美,反对理性,反对意义,他甚至说,“我不相信艺术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领域。”从而自行切断了与前人的联系,但后人贴上的标签他没法撕去。已成定论的是,他是现成品、行为艺术的先驱。博物馆、美术馆、画廊里那些棉布、煤炭、苹果、马之类的东西,登堂入室成为展品,追根溯源都是杜尚的“恶作剧”,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我把小便器摔到他们脸上,他们竟欣赏起它的美来。”
这次展览也有大量现成品,自行车、箱子、工具、瓶瓶罐罐。得益于杜尚“反艺术”的态度和理工科式的工作方式,追随他的办法变得容易,比如他喜欢的现成品、艺术品复制,观念上复杂,手法上却简单之极。一旦追认了他的地位,就成功地收编了他,再彻底叛逆也只能成为艺术史中的下一个章节。
参展艺术家中, 吴山专、黄永砯、艾未未、宋冬、郑国谷等都深受杜尚影响。艾未未学着杜尚的样子,用衣架弯出人形;黄永砯的《胡子最易燃》把达·芬奇的画像烧了一半,模仿的是《带胡须的蒙娜丽莎》;塔可[微博]拍下破碎的镜子,用摄影的方式局部转译了杜尚的《大镜子》;一群艺术家把各自的私人物品拼凑在一只箱子里,作为新版的《手提箱里的盒子》。艺术史的脉络在其中显露无遗。
就连隔壁展厅里展出的王兴伟个展也充满了杜尚元素。其中一幅,画的是杜尚坐在他的现成品中间,和小便器、自行车轮、瓶架子们呆在一间房子里, 背景是黑的, 他的脸灰着,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泛绿。绘画几乎是杜尚最看不上的艺术形式—“视网膜”艺术中的一种,但如果杜尚本人也来看展,王兴伟的这幅油画大概最能表达他的心情。
杜尚是一个蔑视美术馆展览制度的人。他曾说,“艺术的历史是把某个时代保存在美术馆里,但这不意味着它们一定是那个时代最好的东西。它们甚至可能是那个时代平庸的表达,因为美丽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公众不想保存它们。”他的大部分原作都被费城美术馆收藏,由收藏家沃尔特· 阿伦斯伯格捐赠,捐赠的条件是,展期为 25 年。杜尚本人支持并参与了这项安排。此举被认为是杜尚的最大破绽,他的行为无法贯彻他的主张,他言行不一。对此,他的辩解是,把作品毁掉是一种更矫情的行为。这并不能自圆其说,因为“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喜欢呼吸甚于喜欢工作”此类矫情的表达也都是出自他口。
展出复制品,反而是一个更符合杜尚精神的行为。这次展览中,来自杜尚本人的作品不多,以蚀刻和海报为主—这些已经属于设计的范畴,正如他早年曾经是一个插画家。还有一只著名的《手提箱里的盒子》,里面装有 80 件杜尚各类作品的复制品,由杜尚设计,并委托给不同的人组装,据称一共传世 300 只。
或许,一种相对公平的视角,是把对杜尚其人及其艺术观的评价分开。作为人的杜尚,聪明,低调,充满魅力,他的聪明足够让他自觉意识到艺术史的走向,并在自己“反艺术”的艺术选择中,得到某种名垂青史的快感或幻觉;而他的艺术观真实地冲击着过去的标准,正如那件被他视为最重要作品的《三个标准的终止》(创作于 1913 年),他让三根一米长的玻璃丝从一米高处自由落下,把它们形成的自然弯曲形状做成三把不规则的尺(这三根曲线的形状此后被他反复使用,这次展览中也有一张稿纸留有它的痕迹),“在这里,偶然的机会被固定住,保存下来,它不也就成为某种东西吗?”这种猛烈的批判性,时至今日,也没有完全被后人消化。
如果说他在艺术史中挖了一个陷阱,那么这个陷阱同时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你瞧,我不想把自己锁定在任何位置上。我的位置就是不具备位置,不过,这一点是不能拿出来谈的,你一旦张嘴谈论,就把这个状态破坏了。”就好像第一个把小便器送进展览的人,会被人们认为是疯子或者天才,而第二个、第三个可能就只是把货送错了地址的送货员而已。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他甚至准确地预言了自己的死亡—毫无准备,突然离世。在那之后,每一次对杜尚的追随,都是一次对他的远离。
因此,杜尚不是一个艺术史的命题,他已和艺术史纠缠在一起,而是一个思想史的命题,在更大的光谱下,杜尚的来历才具有意义。如果不能理解 20 世纪初的美国在文化艺术上的自卑和附庸风雅,那种在雍容华贵的欧洲祖先面前急于突破又无处下手的社会气氛,就很难理解这个“不惹人讨厌的男孩子”为何突然经由美国成为艺术史上最大的异数。正如杜尚所言,“纽约是一个疯人院”,而“在巴黎的人总把偶像放在他们的肩上”。要知道,杜尚的名声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传回法国,今天整个欧洲对他的收藏与展览都少得可怜。同理,如果不能理解陷入金钱迷梦的当代中国,也很难理解当代艺术在这里的爆炸与暴富—这才是一种根本上的反杜尚,有关杜尚的展览和讨论都应予以清理。此时此地,杜尚已经成为一面迷魂的旌旗,在他的护佑之下,有些艺术家失去了特权,而另外一些滥用了他们的权力。与杜尚有关的和无关的,都在迅速从一种严肃的讨论,降格为艺术家的生存技巧或政治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