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老人自己来说,离开也许是个最好的选择——相对于他的心灵来说,他的身体太孱弱老迈了,已经支撑不起他的灵魂和尊严。离开,在解脱的同时,他的灵魂会到达彼岸吧?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那些曾温暖他生命的灵魂,他的老师,他的母亲,他的姑姑,还有他的妻子。
启功先生在晚年出了一本回忆集——《启功口述历史》,在这篇集子中,先生回顾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恩师、长辈和一生的遭遇,其中最感动人心的文字,就是写到他妻子的那些:
……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梦里分明笑语长,醒来号痛卧空床。鳏鱼岂爱长开眼,为怕深宵出睡乡。……(《痛心篇》节选)
岁华五易又如今,病榻徒劳惜寸阴。稍慰别来无大过,失惊俸入有余金。江河血泪风霜骨,贫贱夫妻患难心。尘土镜奁谁误启,满头白发一沉吟。(《见镜一首。时庚申上元先妻逝世将届五周矣》)
凋零镜匣忍重开,一闭何殊昨夕才。照我孤魂无赖往,念君八识几番来。绵绵青草回泉路,寸寸枯肠入酒杯。莫拂十年尘土厚,千重梦影此中埋。(《镜尘一首,先妻逝世已逾九年矣》
她今生今世跟我受尽了苦,没有享过一天福,哪怕是极普通的要求都没有实现。……她撒手人寰后,我经常在梦中追随她的身影,也经常彻夜难眠。我深信灵魂,而我所说的灵魂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一种心灵的感应,我相信它可以永存在冥冥之中。……老伴死后不久,“文革”结束,我的境况逐渐好了起来,用俗话说是名利双收,但我可怜的老伴再也不能和我分享事业上的成功和生活上的改善。她和我有难同当了,但永远不能和我有福同享了。有时我挣来钱一点愉快的心情都没有,心里空落落的,简直不知是为谁挣的;有时别人好意邀请我参加一些轻松愉快的活动,但一想起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就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 ……
先生与妻子的婚姻,是那种最老式的包办婚姻:由母亲做主,将儿媳妇娶进门,新娘大先生两岁,几乎没读过什么书,而且嫁过来时还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弟弟——即使是在观念比较保守的当时,这样的婚姻也未免有些过于守旧了。在今天看来,“不般配”的地方非常明显:先生成长于书香世家,书画文章皆优,是个典型的文人,而先生的夫人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没有受过很好的文化教育。但这种文化层面的不同并没有成为婚姻里的阻碍,先生的夫人善良贤惠,善于持家,孝敬老人,任劳任怨,这些朴素的美德赢得了先生的敬重,他尊称她为“姐姐”。但用今天大多数人的观点来看,这样的婚姻似乎缺少了一些共同语言。但从这些文字里,我们看到的,却是那么深的怀念与牵挂。
先生和夫人都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们的故事对我们来说,都已经成了往昔的一个传奇,这是个平凡的传奇,一对尘世的男女在患难与共的岁月里用生命写下的故事。
爱情这两个字,在这种平凡的故事里似乎都不大适用了,就像一枚昂贵的钻石胸针,被安放到了粗麻布的底子上。那种不协调,既因为麻布的素朴,也因为钻石的浮华。我们所苦苦追求的奉若神明的爱情,在这种质朴的感情里,用一种我们不大熟悉的样貌展示出来,那就是坚守,体谅彼此的苦处,珍视对方的牺牲,给予、怀念,并且因此而扫净自己的内心,留出一块洁净的天地,给对方,也给自己。
归根结底,这是一种人格的境界,包括爱情在内的所有感情,拂去所有的表面花样之后,都是以人格为支撑的——大善,所以有大爱;营营于利的心灵中成长出的情感,只会充满功利和计较。只有洁净的心灵,才有纯洁的深情。
来源: 《美术报》作者:涧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