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英博物馆的100件文物,带着“浓缩世界史”的巧思,从北京国家博物馆移师上海博物馆,甫一开展,“又火了”!
于是,在我们的这个“自”媒体或“新”媒体的时代里,关于这一社会热点话题的追逐与蹭刮、关于100件来自“大英”藏品的解读与误读、关于展览叙事的谬赞与乱棒也层出不穷。展览收获了全社会的关注,多角度的声音也从不同的平台传出,其中不乏捧杀与棒杀。对于“展览以傲慢的西方历史观来构建”的观点,该展的中国国家博物馆策展人闫志就此撰文进行了回应。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闫志授权,刊发《傲慢的历史观与偏见的打开方式》一文,呈现这位对“大英展”投入极多“理智”与“情感”者关于“大英展”叙事的质疑与解答。
作为今年现象级的展览——“大英展”(由于北京上海两地博物馆展览命名各异,故统称为“大英展”),在北京和上海不仅收获了海量观众,也招致了不少舆论的批评。无论好评如潮还是恶评滚滚,都说明这个展览至少在引起社会关注方面取得了成功。相比较于观众的热情,关于展览叙事的尖锐批评还是很少。尽管如此,这些批评值得认真对待,哪怕批的很离谱。
关于展览的批评有很多种类和层面,关于形式设计、参观环境、具体细节的批评,我已经在国家博物馆展览期间向公众做了回应,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有很多东西也尽量加以修正。对于一个展览更加重要的是内容叙事的批评,这一层面的批评我看到过几篇,大多是针对叙事的角度而言。这些批评者不谋而合地认为,展览是典型的西方叙事,充满了“傲慢的历史观”。比如一位评论者的文章中指出,展线对于欧洲近代的殖民主义轻描淡写,对于20世纪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潮视而不见,贬低红色苏俄文物的意义,国博提供的参考书目只重西方历史不重视广大亚非拉等等。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带有浓郁英国视角和历史观的展览叙事,而且带有强烈的帝国日暮的酸楚。该作者的文章似乎在告诉我们,英帝国主义分子们还在对日不落帝国无限怀恋。
且不说这种对于“自家曾经阔过”的恋旧情节中国人似乎更加浓郁,敏感到看谁都像阿Q,就说作者批判的“西方或英国中心主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细看那位作者的文章,一半篇幅在替观众梳理西方历史:从农业革命到希腊罗马,从封建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从地理大发现到殖民主义,最后以两次世界大战收尾。另一半篇幅在历数展线上的缺环:古代部分对十字军东征语焉不详,近代部分不讲文艺复兴,现代部分缺少两次世界大战。事实上,作者是以自己罗列的西方历史线索为参照系,来品评展览叙事带有西方中心论,而且论述中多有自相矛盾之处。例如在评论《贸易与侵略》单元时作者这样写道:
“这是典型西方视角下的章节,……东西方以唐王朝与阿巴斯王朝为交互的两端,忽略了罗马帝国的分裂,也忽略了中世纪欧洲的分裂和割据,同时对十字军东征语焉不详。”
既然是西方视角,为何不提罗马帝国分裂、欧洲分裂和十字军?提及这三点就是东方视角了么?看来到底什么是西方中心论,还需要捋一捋。
为什么展线的叙事没有如那位作者所愿,加入十字军、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两次世界大战?就是因为这些我们熟知或略有耳闻的重大事件,无一不是以西方为主导发生的,那样一套叙事,正是策展方所反对的西方中心主义。这里可以透露一个小的细节。原展品清单中,在《邂逅与连接》部分有一件展品是乾隆题诗玉璧。这件玉璧是乾隆收藏的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古董,但乾隆并不知道这件玉璧的文化属性,因而冥思苦想探索其功用。终于,凭借“理性”思考,乾隆认为这是一件碗托,并将自己的研究成果用古体诗的形式刻写在玉璧上。策展方选用这件玉璧是为了说明,只要运用理性思维方式去探索未知领域,就是启蒙的体现。因此,启蒙并非西方专有,在西方开展启蒙运动的同时,东方也有启蒙的思想和需求。两者是各自发生的,虽然结果完全不同。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件展品被换成了胡克复式显微镜。这样一来,却变成了纯粹介绍西方启蒙运动成果,显然是违背策展方初衷的。
我们回到展览本身,看看展览叙事究竟是如何尽力避免西方中心主义视角的。
首先是展品出处的选择。100件组展品中(不算第000件木乃伊内棺),来自非洲的展品13件,亚洲43件,美洲15件,大洋洲3件,欧洲26件。如果按照人们熟知的文明中心来划分,古埃及文明4件,两河流域古文明7件,中国8件(原清单有9件),日本6件,古代印度文明6件,伊斯兰文明(含印度莫卧儿帝国以及现当代伊斯兰国家)8件。还有很多我们其实无法标明其所属文化,例如希伯来星盘,本身就是犹太、伊斯兰和基督教文化的混合体。从这些展品的出处来看,展览策划者尽可能在展现文明多样化和世界文明发展进程之间寻找平衡,在各个不同文明之间寻求平等。为了这种平衡,甚至出现在局部牺牲了展线叙事完整性的现象。例如为了保持美洲古代文物的数量,不得不相应减少其他文明的展品,而前者的文明联系又有点语焉不详。这种问题恰恰反映了策划者过于执着于展品的平衡。
其次是近代殖民主义的反思。批评者认为,展览提及殖民历史轻描淡写,甚至用带来文明掩盖血腥统治。国家博物馆大英展的展线上有一组展品非常引人注目,就是来自尼日利亚贝宁王国的浮雕铜版和同处一柜的50枚马尼拉钱币。铜版是用这些欧洲人带来的马尼拉铜钱币熔融重铸而成的,策展人的表述是从非洲人的视角来看待欧洲这些不速之客。同时,排列整齐的50枚马尼拉钱币明确地告诉观众这是一名非洲奴隶的价格。展版上还有表现贩运奴隶的大船,让观众能够直观感受到奴隶的非人待遇。如果这不过瘾,那么在表现北美印第安苏族儿童服装时,展板说明告诉观众,苏族人之所以将美国国旗表现在服装上,是为了纪念在某次战斗中击败了美国军队。这不是从正面表现印第安人的抗争么?况且单元说明中也明确提到了地理大发现时代,欧洲人的到来伴随着剥夺么?按照批评者的意思,恐怕要把大英帝国如何打败西班牙、荷兰和法国,建立全球殖民地的过程表述一下,再列上各种数据,展现其血腥,最后痛心疾首一番。这样才算检查过关。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倒是怀疑策展方的居心了:你们究竟是来谢罪还是来炫耀的?
据我所知,即便是地理大发现的时代,奴隶贸易不仅仅盛行于欧洲殖民者,在阿拉伯商人那里也随处可见。而且后者不仅贩卖奴隶,还通过战争等形式掠夺奴隶。相反,最早发起废奴运动的却是英国人,尽管这一运动从开始直到立法取得胜利过程长达百年。如果展览叙事对于欧洲人的奴隶贸易反省不够,那么对于其他国家和文明的奴隶贸易只字不提,又算什么呢?
第三,最后一章的反思。批评者认为,印尼生产的球衣、阿联酋的信用卡、中国的太阳能灯等等,貌似多元化,实则是“后起的国家文化上依然没有摆脱殖民文化的百年影响”。不错,现代足球是英国的,信用卡是美国发明的,太阳能充电原理是法国人发现的,这些的确都随着殖民主义传播到全世界。但是这些究竟是技术还是文化?概念范畴不同,结论当然不一样。如果非要混淆概念的话,我们是否更应该反思:为什么近代以来我们没有这样的原创性技术?何况,展览本意并不在此,而是希望观众通过对20世纪以及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人造物品,看到人类社会最根本的最严峻的问题所在,那就是战争、暴力、贫穷、能源危机与环境恶化。如果今天的问题全部都是殖民文化导致的,那么随着二战后国际体系的建立,殖民统治在全世界范围内已经终结,绝大多数国家早已实现民族国家意义上的独立自主。但是上述问题却依然存在,有些甚至愈演愈烈。难道不值得我们更加深入地思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