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吗?你有安全感吗? 雕塑家向京的提问

2016年10月17日16:33   新浪收藏   微博收藏本文     

向京在工作室创作“这个世界会好吗”系列。(向京供图) 向京在工作室创作“这个世界会好吗”系列。(向京供图)

  来源:南方周末 记者 宋宇

  做雕塑21年,艺术家向京第一次办回顾展,取名“唯不安者得安宁”。

  开展前,她宣布暂别雕塑。她本想说“再也不做了”,但觉得毒誓很无聊:“又不是退出演艺圈,而且我也无法保证自己以后绝对不做了。发完毒誓回头又做,就会显得很二。”

  向京至少“改行”了。她与天娱传媒的先锋文化项目“明天的派对”合作,推出自己第一部影像作品。短片与回顾展同名,天娱传媒的11位年轻艺人,身着浅色衣服,平静提问。

  曾轶可用标志性的嗓音问道:“你叛逆过吗?”白举纲飞快地问:“你每天都会做欺骗自己的事情吗?每天都会反省自己吗?”“一个女人如果不结婚、不生子,一辈子独处,你觉得会不会很好呢?”李斯丹妮问。

  到底会不会很好?“90后”李斯丹妮想到身边那些不幸福的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遇不到对的人,我可以自己生一个孩子,就这样过。”

  短片里只有问题,没有答案。问题是向京创作的基本动机:发现问题,再把它转化为可见的作品。

  自1995年起,向京维持着高度规律的创作节奏,每天开工很早,工作整个白天,三五年举行一次展览。若按年代顺序参观,观众可以轻易辨识她的不同创作阶段。

  2016年9月18日到10月22日,向京回顾展在民生现代美术馆举行,新作展“S”同期开放。

  展览期间,向京有时坐在展厅外的咖啡座,抽空看关于安乐死的纪录片。对安乐死,她“只是理性地支持”。她很小就关注死亡,恐惧、好奇之余,发现对它一无所知:“死跟生应该是一体的,所以我觉得,想要理解生,应该好好理解死。”

  1968年,向京生于北京,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发现“每个生命并不是由自己选择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只是被赋予的”,她没法接受:“有时候想,我并不愿活在这个世界上。”

  男孩子也会痛经吗?

  邻家哥哥的婚礼上,大家兴高采烈,小学生向京忽然悲从中来,冲到厕所号啕大哭。回忆起十二三岁的自己,她觉得可笑,自己既不暗恋人家,对婚姻也没什么成见,悲伤得毫无道理。这种事很多,大家玩耍时,她经常在一派欢乐中兀自悲伤。

  “欢乐对我来说很虚妄。大家都在一种完全无意识的莫名狂欢中,让我觉得可怕。”向京猜想,自己在欢乐中感到了“一种绝对的孤独感”。

  很小,向京就问母亲自己为什么是女的。家中不重男轻女,她又与小自己一岁半的弟弟亲密无间,没机会体验性别带来的落差或边缘感。直到月经来了。

  有的女生发育得早,十一二岁就来月经,形成“秘密小团体”。女孩子们一起放学回家,凑到一起讨论:烦死了;流出来了。父母没讲过这些生理知识,向京好奇,但压根插不上嘴:“她们好像握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不能跟我分享的秘密一样。她们像迈过了一个门槛,跟我无关。”

  13岁时,月经来了。向京很高兴,觉得自己成了大人。母亲是知识女性,提前准备了月经带,小小的胸罩,郑重其事地交给她,颇有种仪式感。这样一来,她也迈过了那道门槛,“跟那些唧唧喳喳、说秘密小故事的女孩们没有区别了”。

  好景不长,痛经随之而来。向京的反应很大很强烈,第一天痛得在床上打滚,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想,难道只有女人会遭受这样的痛苦吗?这个痛会伴随一生吗?”后来她才知道,痛经消失只有两次机会——怀孕和绝经,“反正两个都不太好”。

  痛经好像成长教育。“不再是你领到一张进入成人世界的门票;而像是变成是有残缺、缺陷的一件事。”向京问母亲,男性有没有类似情况。母亲很苦恼,也许压根不了解,想了半天,憋出个答案:遗精。

  身体的疼痛激发一连串问题,向京本能地察觉到性别不平等,渐渐地,她建立起了性别意识与差异感。

  17岁,向京第一次见识死亡。一个男同学因胃癌去世。男孩生病时,向京跟几个女同学一起去探望。

  “他已经完全变形了,瘦得像纸片,皮肤变得非常透明。”男孩说不出话,向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抓住男孩的手,握了一下。男孩用非常小的声音,告诉照顾自己的姐姐:“谢谢她们,让她们走吧。”他可能累了。

  男孩去世,老师安排全班同学参加遗体告别,向京哭得昏天黑地,趴在墙上站不起来。她和那位同学不熟,悲恸至此,大家觉得很惊愕。其实,向京是吓坏了:“尸体的样子,和我几天前看到他生病的样子,又是个天翻地覆的变化。皮肤颜色发暗,太强烈了,完全无法接受。”

  高中时期,向京读了《第二性》。在1980年代的读书热潮中,这部“女性圣经”被译介到中国大陆。书中,法国学者波伏娃写道:“这个世界总是属于男性的”;“如果两者之一享有特权,一个就战胜另一个,设法让后者处在被压迫状态”。波伏娃一次又一次地讨论,女人是什么,女人在社会中是什么角色。

  高中生向京读不懂《第二性》。涉及性的内容,她只当故事读。对她来说,认知性别是漫长的过程,自身的痛苦与外界经历层叠起来,才逐渐意识到“第二性”的存在。

  一枪结束了青春期

  1999年到2002年之间,向京创作了“镜像”系列。有些作品里有真正的镜子,更多带着关于个体与世界关系的隐喻:镜子能精确照出自我,但终究虚幻。雕塑中,那些敏感的年轻女孩,往往因怀疑成人世界,而把自己封闭起来。

  “一个关闭的世界,装着没有足够成长的孩童的小灵魂,面对充满险恶,甚至充满恶的外部世界。”在“镜像”阶段,禁闭和侵袭是向京的两个重要主题,“那个世界不停地在敲门,这边门窗紧闭,根本不想打开。”

  2000年的作品《哈欠之后》中,一个女孩抱着娃娃做鬼脸,身后的母亲似乎置身试衣间,背向世界,一丝不挂。导览手册给出阐释:“尽管作品中代表成年人的母亲被放置在半封闭的空间中,但真正封闭着的,是抱着娃娃的小女孩的内心。”

  “很明显,我的视角一定是在那个小孩身上的,对成年肉体有种强烈的厌恶。”向京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一旁的《禁闭》完成于同年,裸体的青春期少女坐在马桶上,静默、不安。

  后来,孩童状态逐渐消失。“你也意识到,你必须接受;其次就是建构更强大的东西,去应对这样一个你并不完全认同和接受的世界。”

  2002年的《砰!》,向京想塑造一个缩在墙角的女孩,紧绷地抗拒外界,本想拿一束强光,“啪”地打在女孩身上,但没有这样做。作品多了另一个女孩,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划成手枪的样子,指着缩在墙角女孩的脑袋,没心没肺地嬉笑。

  做完《砰!》,向京意识到外界的压迫力量“没那么强”,是自己把它放大了:“那一枪结束了自己的青春期。”

  转年,向京35岁。开始创作“保持沉默”。原属“镜像”的《砰!》,后来被归入这个系列。“保持沉默”里,向京做出许多“更强大的东西”:女孩子们挑衅、不屑,也有人与世界淡然相处,无奈却勇敢地接纳自己。

  其中,2005年完成的《你的身体》非常显眼。那是个坐高2.7米的女人,瞳仁极大,几乎充满整个眼睛,表情忧伤。她周身没有毛发,双手撑在凳子边缘,身体后倾,右腹有道明显的伤痕,两腿张开,露出私处。

  “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做出那样一个东西。”在向京眼中,相比早期做鬼脸的女孩,“她”已经彻底地蜕变成一个成年女性。

  向京在工作室创作“这个世界会好吗”系列。(向京供图/图)

  我对抗权力不是男性

  2006年到2008年,向京创作了“全裸”系列。2007年,她遇见一个22岁的女孩,后者从未来过月经。那时,向京已经不想再对抗“假想敌”——所谓“父权世界”,而是在“全裸”系列中把焦点拉回女性自己。

  那女孩告诉向京没月经挺好。“她的意思是,‘你看我也不用痛经’。”向京姑且相信女孩的说法,但没法判断她是不是真正接纳了自己的身体。

  向京的雕塑极少有原型,但那女孩促使她做了《我22岁了,还没有月经》。雕塑里,女孩赤身裸体,姿态“拧巴”,在温热的躯体里汇集着矛盾、冲突和挣扎。“这就是每个人面对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内心的……”向京斟酌词汇,舍弃了“残缺”,选用“处境”和“遭遇”,“如何去接受它,也是一个认知和接受自我的过程。”

  做完“全裸”,为下一个系列命名时,向京借用了梁漱溟谈话录的名字——“这个世界会好吗”。在这个系列里,动物和杂技演员,分别隐喻着内向和外化的世界。

  动物温柔、善良,富有人性。《异境——不损兽》,是包含马、狗和长颈鹿特征的动物,不曾存在,但关联着《山海经》的传说;《异境——这个世界会好吗?》中,白马回头凝望,使人联想到尼采抱着受虐马匹痛哭;那头庞大的卧象名为《异境——白银时代》,以名字致敬作家王小波。

  杂技演员拗出众多古怪造型,看似精巧、完美,却如螺丝钉一般被嵌在集体表演当中,没有独立意志。

  封闭、叛逆、激烈、平和,向京觉得作品并非反映自己的情绪,而是自己的认知局限:“你很幼稚,就只能用激烈、紧张的情绪应对;如果想得稍微透一点,就试图把它做得更深入。”

  有人觉得向京的作品总在对抗男性,向京不赞同:“我对抗权力本身,如果那些权力是男性建构的,那么对不起,我就很对抗。”

  拖延雕塑的观看时间,是我的工作

  “雕塑是非常封闭的媒介,表现方式非常窄,我又在当中找了个更窄的写实类,简直无路可走。”向京感觉到局限,想拆掉天花板。

  在新作“S”系列中,向京关注起当下的人性危机,题材扩展到抑郁症等社会问题。她一直想涉及暴力题材,那是“人性里面的一个黑洞”。

  《善待我们的忧郁,它是一只忠诚的大狗》呈现了一个诡异家庭:黑狗本身就是抑郁的象征,它与男人对视;女人赤裸,看不见脑袋,一头扎进蓝色的地板。她的身体仿佛正往下倾倒的容器,有人形容“像一瓶墨水没倒完”。

  向京预期观看者会强烈不安。“拖延观者看作品的时间,是我的工作,我一直觉得雕塑观看时间太短,因为它一目了然。”她希望观看者能一起补充故事情节,“忧郁永远隐蔽在看似和谐无害的生活里面,人只能自己救自己。抑郁症患者可以抛弃自己的孩子、妻子、父母去自杀。你想想看,这是什么样的东西?”

  最近两年创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七件雕塑构成古怪的船队。在虚拟长河上,人们划船,手里却空空如也,船桨好像被悄悄没收;河里横七竖八地漂着许多酒瓶、药瓶。

  “有些让你觉得不安的东西在里面,这样的思考方法,很接近文学或电影的结构性。”向京把文学和电影看做“特别大的营养”。

  她觉得拉斯·冯·特里尔“太极致、太有高度”,自己“难以企及”。有段时间,她特别热爱王小波,相信他“如果不是英年早逝,本应达到更高的高度”。2005年的作品《暗示——为了无双》,就缘起小说《寻找无双》。

  “王小波借了很多古典小说素材,但讲的完全是现代性、人性的东西。”由此,向京想做一件“特别暴力,特别血淋淋”的作品致敬。

  但她后来失去了原初的冲动,因为“以暴力形式去表现暴力,最终也会构成暴力”。时过境迁,向京又开始遗憾自己没有明确创作过暴力题材:“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气全被采了,这哪儿成?

  回顾展前几个月,向京收集了许多问题,开始时通过朋友,后来扩展到整个互联网。在向京眼中,再普通的问题,琢磨起来都很有意思。

  向京与主持人马东同龄,俩人曾有一次对谈,聊了很长时间死亡,分别谈起父亲去世对自己的触动,又讲到人的灵魂、对世界的好奇心。他们都不具备“快乐观”,不把幸福快乐当成人生价值,向京想来,觉得神奇。

  他们都喜欢与年轻人相处。“年轻的生命非常新鲜,会给你很大的能量。”向京开玩笑,与年轻人相处是“采气”。马东也开起玩笑:“每次跟年纪大的人在一起,就觉得气全被他们给吸了,这哪儿成?”

  拍摄短片《唯不安者得安宁》,向京的合作者就是一群年轻人。

  “片子第一句话就是‘你累吗?你有安全感吗?’特别简单,但这问题多深刻啊。”向京喜欢那些问题。提问之外,她让年轻人们不停地在镜头前碰撞,挤压,拥抱,跳舞。

  他们拍了许多条跳舞的镜头,头发粘了,妆也花掉,跳得筋疲力尽,再无表演意识。向京让他们站成一堆,保持流动,不停地从人群中挤来挤去。男女孩力量悬殊,有人完全挤不进去,折射出人在社会中的生存。

  “你会发现强弱、对抗,人际关系中的很多东西在这里显现,什么叫边缘,什么叫权力和暴力中心,这些东西自然就产生了。”拍摄时,向京觉得很棒,舍不得喊停。

  在向京工作室,年轻艺人们拍了整整三天。他们也被那些艺术品打动。李斯丹妮对那匹叫“这个世界会好吗?”的白马印象最深。她属马,看到马有亲切感,就静静看着它:“在那儿站了好久,可能别人觉得我像一个呆子一样,但那个时候是一种很安宁的感觉。”

  “唯不安者得安宁”的灵感来自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白举纲却联想到自己的歌曲《三季》。除了不喜欢的冬天,他在歌里写到另外三个季节,但歌是在冬天写的。“如果我处在夏天,或许写不出来这些东西。只有当我处在最不喜欢的季节,我才能想到最喜欢的季节是什么样子的。”白举纲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短片另一部分,是从真实生活中捕捉到的场景,细碎、抽象,被杂乱地组合在一起。“唰”的一声,呼啸而过。向京的两位摄影师好友拍了这些素材,有的保留了十几年。

  “哪怕它是一个特别简单、特别笨拙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是不同媒介的尝试。”尝试雕塑以外的艺术形式,向京十分兴奋。她不想沦为“非常可悲的既得利益保护者”,靠捡拾别人和自己的牙慧为生:“这是很悲哀的人生,我不愿意那样做,如果我做不出来就不做了。那不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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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向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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