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文房:从韩愈《毛颖传》说起

2017年02月15日 11:06 新浪收藏 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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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文房

  文/刘悦笛 编辑/汤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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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游《闲居无客所与度日笔砚纸墨而已戏作长句》中言:水复山重客到稀,文房四士独相依。笔墨纸砚,案头谦客,向来是文人们把玩和欣赏的对象。而在骚人墨客的游戏文章中,他们更是粉墨登场,化身为人,扬名立万,加官进爵。游戏文房,就是讲这文房四士的故事、历史。在此之前,我们先从韩愈的《毛颖传》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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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悦笛,生活美学倡导者。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国富布莱特访问学者,北京大学博士后,曾任国际美学协会(IAA)五位总执委之一与中华美学学会副秘书长,Comparative Philosophy编委。著作有《生活美学》《分析美学史》《当代艺术理论》等,翻译维特根斯坦《美学、心理学和宗教信仰的演讲与对话集》等5部著作。

游戏文房(刘悦笛)游戏文房(刘悦笛)

  中唐元和(公元806~820年)初年,古文大家韩愈写了一篇千古奇文《毛颖传》。顾名思义,这是一篇传记文字,然而传主的身份却颇为蹊跷——既非身世显赫的帝王将相,也不是一般贩夫走卒、嗤嗤氓众,而是读书人平常日用的书写工具——毛笔。

  没错,就是兔毫、竹管制成的再普通不过的毛笔。

  在这篇构思新奇的文章里,韩愈巧妙地编织了毛颖从生到死的历练与经验:从不幸被俘,到崭露才华、担当重任,继而封侯拜相、飞黄腾达,最后老不堪用,郁郁而终……这活色生香的生命所隐喻的,不过是一枝毛笔从制作到使用,再到磨秃、废弃的整个过程!

  毛颖者,中山人也

  一般而言,人物传记都要先追溯传主的郡望、家世和系谱渊源,《毛颖传》自然也不例外。它开篇就写道:

  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视,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

  这里的“中山”,不是春秋战国时期雄踞于燕、赵之间的古中山国(今河北中南部),而是唐代宣州溧水县东南的一座山(今南京市溧水县东南)。据说,此山中多狡兔,出产兔毛最精,是制作上乘毛笔的首选原料。唐代李吉甫所撰的《元和郡县图志》中就说:

  中山在(溧水)县东南一十五里,出兔毫,为笔精妙。

  北宋初年的地理学家乐史编纂的《太平寰宇记》中也说过:

  中山又名独山,在县东南十里,不与群山连接。古老相传中山有白兔,世称为笔最精。

  韩愈所说的“其先明视”“封于卯地”,就精巧地暗含了这些信息:《礼记·曲礼》中说“兔曰明视”,后来“明视”就成了兔子的别称。兔是十二生肖之一,在地支中为“卯”,五行中属“木”,司春、主东方,象征蕃育万物。所以韩文戏称毛颖先人辅佐大禹治理东方、养育万物——这是交代毛笔的原料和产地。

  五代 琉璃堂人物图(局部),右边一人一手握笔托腮,一手轻捧纸绢,陷入沉思,不知是否在构思又一毛颖的故事。  五代 琉璃堂人物图(局部),右边一人一手握笔托腮,一手轻捧纸绢,陷入沉思,不知是否在构思又一毛颖的故事。

  管城子、中书令、老秃头

  这种庄重、典雅的笔法,一旦用来描绘司空见惯的微末之物,势必产生令读者料想到的幽默、诙谐的艺术效果。所以《毛颖传》历来被视作“以史为戏,巧夺天工”的奇文。当然,也有不少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道学先生,批评韩愈此举是不务正业、卖弄才学,有辱斯文——我们且不去管它,先看韩愈是怎样一本正经地讲述毛颖(毛笔)的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的生命历程和政治际遇的:

  秦始皇派大将蒙恬伐楚,驻军中山脚下,在此地举升盛大的狩猎活动,显耀军威、恫吓楚国。围猎前,占卜者预测此番斩获空前,所得猎物“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没有角、牙齿不锋利,穿着短布衣,豁嘴、长胡子,身上有八窍(古人认为哺乳动物胎生、身有九窍,而兔独八窍)、像佛家打坐一样蹲着,活脱脱的一只红眼豁嘴长须大白兔!

  那么,它有什么用呢?筮者说:

  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

  这就是说,拔取兔毛,做成毛笔,可以用来书写竹简木牍。如果天下都用它作为书写工具,写同样的秦国文字,这不正是秦兼并诸侯、一统天下的预兆么?

  就这样,毛颖被俘。秦始皇命令蒙恬把它放到汤池(砚台)中沐浴,并赐给它封地管城(竹管,即笔杆),号称“管城子”。韩愈说管城子为人“强记而便敏”,通晓古今中外的一切历史文化和科学知识;又“善随人意”,不管正直、邪曲、巧拙皆能令其满意——这无疑展示出毛笔的发明对人类文化发展和普及所作的重大贡献——唯独“不喜武士”——暗讽武人不知书。

  正因如此,毛颖受到天下人的爱戴,官爵也越来越高,最后被拜为“中书令”。我们知道“中书令”是汉代开始设立的官职,司马迁为首任中书令,负责掌管朝廷诰命;隋唐时期,设立中书省,中书令是其长官,位高权重,相当于宰相之职。韩愈把毛笔称为中书令,既突出了笔的重要性,又谐音暗寓了毛笔的功能(“中zhòng书”即合乎书写之用),实在有一语双关之妙。

  然而,毛笔使用久了,笔锋就会磨秃。韩愈戏称毛颖年老秃头,不能再迎合皇帝的旨意,“以老见疏”。因而,历来都有人说,《毛颖传》是韩愈“不平则鸣”,发泄政治失意的牢骚之作。

  这本不错,但《毛颖传》首先是一篇“游戏”文字。

  韩愈和柳宗元等都曾经引用《诗经》和《礼记》中的话“善为谑兮,不为虐兮”“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为这种游戏笔墨正名。这就是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游戏笔墨是一种缓解日常焦虑、紧张和倦怠情绪的艺术和娱乐审美方式。

  从来游戏神通,尽出文人之手

  明清之际的生活美学大师李渔曾说:

  从来游戏神通,尽出文人之手。或寄情草木,或托兴昆虫,无口而使之言,无知识、情欲而使之悲欢离合,总以极文情之变,而使我胸中磊块唾出殆尽而后已。

  “游戏神通”,是对历代骚人墨客的游戏、消遣文章的最高评价。所谓“游戏”,说的是审美活动的手段、方式。《毛颖传》就是如此,它让没有生命知觉、情感的毛笔无口而能言,历经人事坎坷,在极为郑重其事的形式下,刻绘种种细小微末之物的情态,通过这种夸张、反讽的方式,令读者忍俊不禁,领略到极为戏谑、幽默的艺术体验。而“神通”说的则是这种审美方式所达到的境界,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从寻常不易为人所察觉之处点染笔墨,会通人情物理。

  《毛颖传》写毛中书以老见疏,感叹皇帝刻薄寡恩,就让读者在谐谑幽默的意趣之外,又猛然惊醒,洞察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这种游戏文字并非韩愈首创。在汉魏南北朝时期,就出现过数十篇俳谐文章,最著名的有扬雄的《逐贫赋》、鲁褒的《钱神论》、袁淑的《鸡九锡文》《驴山公九锡文》,以及沈约的《修竹弹甘蔗文》、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等。

  如在袁淑笔下,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就连鸡、驴这些畜生,都能成为朝廷封赐的“功臣”,可谓化庄为谐、滑稽刺世的典范——人生劳苦、世事多艰,游戏笔墨、俳谐为文就成了文人士大夫们排遣胸中积郁,点亮生活色彩的艺术手腕!

  晚晴至民国 吴湖帆 潘静淑夫妇自用各式文房用具 ,除了纸先生外,三先生和他们的“伙伴”们倒是都齐了。  晚晴至民国 吴湖帆 潘静淑夫妇自用各式文房用具 ,除了纸先生外,三先生和他们的“伙伴”们倒是都齐了。

  笔、墨、纸、砚的生命世界

  韩愈《毛颖传》的功劳,就在于它承前启后,唤醒了人们对“文房四宝”也就是笔、墨、纸、砚原本不自觉的审美情趣和艺术体验。熟悉中国艺术史的人自然知道,早在韩愈之前,就有人钟情于文房用具,把它们当作把玩、欣赏的对象。

  如汉代的“天子笔”,“以错宝为跗,毛皆以秋兔之毫,官师路扈为之;又以杂宝为匣,厕以玉璧、翠羽,皆直百金”——这种闪耀着珠光宝气的毛笔,显然是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玩赏价值超过书写价值了。可惜这价值不菲的珍玩只有“天子”才能享用,“肉食者鄙”,未能留下片段文字,把对它的体验、欣赏表达出来。

  韩愈的妙处,是把玩味、体验的对象,由“书写”的过程及其最终成果“艺术作品”,转向了书写的“工具”。经过他的比附、想象和刻绘,笔、砚、纸、墨都有了呼吸,被赋予了鲜明的性格,它们的动静举止俨然成了一个自足的生命世界!经由对这一生命世界的感觉、体验和思考,文人士大夫又增添了一方施展才情、寄托韵致、体验美感、创造艺术、享受自由的审美天地!

  这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子在倡导“文以载道”、洗去骈文铅华的功绩之外,对中国文人生活,乃至中国文化传统的又一卓越贡献!当然,就像前面所说,早在魏晋南朝时期就有人把文房用具当成了把玩和欣赏的对象,但这种行为,连同它的副产品——诗文作品,就如同幽谷中自开自落的花儿,从未在文人生活和文化传统中引起共鸣。直到《毛颖传》横空出世,人们才陡然发现一片崭新、阔大的审美体验和艺术创造的空间。

  三位“先生”

  《毛颖传》里,与“中书君”形影不离的,还有其他三位“先生”:

  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陈玄、陶泓和褚先生分别是墨、砚和纸(唐代绛县盛产墨、弘农产砚、会稽出纸)。他们的功劳也不亚于毛颖,可韩愈却悭于封赐,让毛氏独享盛名高位。这就令后人大叹不公平,纷纷站出来为墨、砚、纸邀功请赏,非博个功名与出身不可。

文人书画用笔,汇集晚近毛笔之精粹,从中可见芸芸众笔。(图片提供:上海明轩)文人书画用笔,汇集晚近毛笔之精粹,从中可见芸芸众笔。(图片提供:上海明轩)

  于是就有了文嵩的《即墨侯石虚中传》(砚)、《松滋侯易元光传》(墨)、《好田寺楮知白传》(纸)、苏轼的《万石君罗文传》(砚)等更多游戏文章,墨、纸、砚等也纷纷加官晋爵。

  到了林洪的《文房职方图赞》和罗先登的《续文房职方图赞》里,得到封诰的就不止笔、砚、纸、墨了。他们遍赏三军,但凡能在文人案头博得一席之地的,均能运交华盖、扬名立万。笔、砚、纸、墨也各立门户,拥兵自重,各自发展出一套实用和审美的谱系——这些,在后面将陆续登场。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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