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九辨:霍春阳随笔
画家简介:霍春阳,1946年出生于河北清苑县,1969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至今。历任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现任天津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画学会创会理事、中国国家画院高研班教授、天津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天津文史馆馆员、天津画院。
一论艺术家之心态
中国传统文化境界的包容性,在国画创作的广义上已达完满的“无对之境”,即一种永恒境界。由心仪到深入直至完成这一境界,对每一个游于艺者皆为终生之事,古人之所以具备不可超越性,并非今人退步,而是其完美如天地自然般出现并永存,这也是从古至今常与变的自持状态。
“抱常而守一”是本民族引以为骄傲的理念,是无可改变的一种永恒真理。古人说“天不变,道亦不变”,是言道即天道,道与天地同在,所谓“始终如一”者是也。“一”是本来状态素朴、博大、无边,非今日之士所能企及或变革。从此意义上讲,我们应以毕生精力投入到修炼这个“一”上,即传统文化永久不变的精神内涵,以期修行到与万物同体。这是一个从宏观角度认识问题的核心所在,只就此而言,可以搁置探索,在精神追求上应持“宁作牛尾,不为鸡头”的态度。
二论笔墨当随时代的误区
时代不同,笔墨随之变化,既有望文生义之嫌,又失于表面化的思维。笔墨是技巧,它的灵性随驭笔者性情的感动而生发。太阳不随时代更变而明灭,山川、草木等亦然。因此,有些事物表面在变而本质未变。现代物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著作所探讨的旨趣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天体物理学多年来的研究结论与中国道家及印度教之结论惊人地相似。由此而论,我们今天的思想方法不过是在前人的思维定式基础上更细致,或增加了一些例证罢了,说到底是诠释前人,只是悉心体验、实践、认识古人所论之万一而已。笔墨因思想光辉的永存才有其画气写心的文化价值,有些人肤浅的根源就在于太热衷“前无古人”了。
三论流派的谬误
很多人动辄以某门、某派划分国画领界,同时又有人极热衷于打造什么门派,实则天下唯一派而矣,即正派。“君子不党,君子周而不比”,无派则大气。文王不派,孔圣不派,故德配天地,道义千秋。无派则无牢笼之鄙,故而能和,和者为大,分之必小。南宗、北宗皆归一宗,即正宗天道,不中必不正,不正则不大,不大必不久。
四论形与神辨析
造型与笔墨皆为国画的重要因素,但若只强调造型而缺乏神韵,终非上品。国画是以情领形,以神造型,神遇迹化,情动而形移。对此而言,形为次,不可只张扬形姿,应赋予形以神韵。中国画追求的是以此作为生命的载体,“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宋·陈郁语),故得其意必忘其形。意足不求颜色似,亦可引深为意足不求形似,过分强调形似会因之失掉本质。梅兰芳讲过:“艺术应是移步而不移形。”当今的流弊在于只换形而不移步,所谓移步,是追求精神质量的深化。
五论传统与继承
继承传统是精神领域的事。一个人、一个民族都以其文化精神为根本。一个国家及民族的人文精神是其艺术精神的基础,道学是中国人文精神的支柱,领悟道学的内涵才是我们继承之根本。
道学是一个完善的整体,天地人无所不容,古今无所不纳。它是超越时空的,涵盖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所以,传统本身是一个博大的世界,经久弥远,是精神世界永恒的自由王国,把传统只看成是过去,即会将传统视为死物、僵物。继承传统需要诚心诚意,不造作,如白描诗般的朴实无华,因为它会给我们留有精神自由的最宽泛空间,能达到这样一个精神上的自由世界,是我们本应抱有的终极目的,不存在再走出去的概念。圣人的思想是我们能够通往这一境界的阶梯,很多人难以到达这一境界,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想或无从进入的结果。视传统为束缚,实则是画地为牢,自己束缚自己。如孔子云:“力不从心,中道而废,今女画。”亦有不会借鉴前人而言前人非者,不知其可也。传统是财富绝不是累赘,艺术是求得心灵的自在,无需争比,争比只能使人心性浮躁,创新的诱惑也会造成意识上的深度迷惘,心也不会沉静。中国的人文精神是以博大自尊为底蕴的中和境界,大中至和、至高无上。就此意义而论,国画艺术的发展不存在创新问题,只争取在继承的深度和广度上再诚恳一些罢了。
六论风格何处寻
无异言而生清静心。豪言壮语是一种不沉静、不成熟的心灵呈现,也是不大度、不博远的心态流露。风格是一种内在修为的外在呈现,它是一种面貌和韵度,只能得之于自然而然之间,而不是争强斗狠或追求模仿乃至设计所能得到的。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可见无心才是本心,无心亦是诚心,艺术上只管修心,莫问前程,如此才能得大道之万一。艺术风格的形成亦如悟道的过程,先感性、后理性,然后再回到感性;先松弛、后严谨,而后再归于松弛;先单纯、后复杂,然后复归于单纯,这是一切事物发展的根本道理。
七论悟之妙
人生阅历的感悟,有时胜于单纯用功的体会。绘画的造型布局可以折射出人事思维的和谐与否。吞吐、呼吸、轻重、缓急、刚柔、干湿、软硬等这些对立统一的阴阳义理无不体现在生活及绘画创作的相互参照中,故孔子说“虽小道必有可观”。以小事悟大道,故能明一而现万千;如视牛耕犁入土而想到力度,虫子吃木而悟线条,云水风度因其流畅而联想到不著痕迹,以生活常态悟天理,始能知天人合一之妙境。因此在绘画上淡化大湿大密,不重形而忘形,以不动容的心态尊重事物本来面目而达冲和之境,其乐也无穷。
八论曲线的深度
教书、创作皆应具深度,不能浅尝辄止。抓住艺术心灵的渊源,才能具备置身寂寞之道的恒心,急功近利、求脱过早,终生难以成熟。求新骛奇、好异尚怪不可怕,怕不知返。豆芽之生长、山水之起伏、云烟之波荡、历史之转折都逃不开一条曲线,即曲折之路为万物运动之轨迹。此皆思考与学习之辩证观。知前人如何提炼和概括生活,才能把握体悟积累之可贵,缓和者成大事,力行无远图;有才而性缓者是为大才,有智而气和者乃为大智;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隐行者必有昭名。如东坡所言“君子所就者大,必有所忍”,忍是师古化之的恒久过程,反之必流于泥古不化了。
九论再谈“抱常守一”
针对创新问题,有必要再重温古人强调“守一”的见解以释今日之疑。庄子言“我守其一”“博溺心”,孟子言“守约而施博”,禅家言“百千法门,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便识得根源去”“若一句下悟去,如饮海水一滴,便知百川之味”,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皆谓“守一”是走向自我完善的不二法门。“守一”能使心沉,能使心安;“守一”能促使我们将外在的追求深化为对传统文化的充分体悟与品味,而达感同身受之境。如欧阳修所云“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口”,因此才能历久而弥新。故而不要妄谈创新。妄者,姑妄言之也,既如此,我们也就习惯了姑妄听之,既不严肃,也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