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尧（现任中国雕塑学会副秘书长，学术部部长，《中国雕塑》执行主编）

　　关于讲座

　　葛姆雷讲座的那天我没去现场，因为女儿在那天晚上要跳舞，约好了场地，摄像摄影还有一位小提琴手。安东尼·葛姆雷是我非常喜爱的大艺术家。他很重要，他是一个向心力，一个吸引力。但对我个人而言，女儿更重要。这个离心力大于安东尼的向心力，我就飞出去了。所以我得承认，安东尼的讲座我是看的速记稿。

　　看速记稿的好处是从容。我看得清楚明白，提出三个关键词：身体；能量；改变。

　　先说“身体”。

　　身体的核心问题是存在感。它处于地心引力和离心力之间的对抗和张力中。地心引力是向心力，凝聚力，是统一的力量，是伟人和英雄的高大雕像。但特拉法加广场的第四柱基依然空着，这给了安东尼以个体的、平民的方式宣布离心力获得胜利的机会。

　　安东尼说：“我不关心国王的神话故事，我关心的是我们每一个普通的人，我们都有一个身体，占据着一定的空间。”

　　比如他摔在雪地上，就会砸出一个人形的雪坑。

　　比如在盐湖的空旷中，那些被改变了外形或表象的铸造的身体们，在漫长的距离和时间中，在观看者的体能的逐渐消耗中，在地平线上，一个又一个依次凸显出来的时候，那种存在感是刻骨铭心的。

　　再说“能量”。

　　安东尼在讲座开始的时候吃了一块面包。面包被转换成身体的能量。这个能量在这次讲座的过程中再被释放到每一个听众，就像它在沙漠中抛掷的石头。身体的能量成为一次小爆炸的中心。大爆炸创造大宇宙，小爆炸创造沙漠中的小宇宙。

安东尼·葛姆雷：《重新布置的沙漠》，1979年，现代装置艺术，美国亚利桑那死谷

　　所以，“改变”是“身体”释放“能量”的样式和结果。

　　关于展览

　　展览的英文名字是“Host”，其意为主人、主场、主体。翻译成“屯蒙”：屯，物之始也；蒙，蒙昧幼稚之意也。与host好像很不搭？

安东尼·葛姆雷：屯蒙 泥土、海水 深23cm 2016年

　　看看作品：10吨物质：5吨海水和5吨泥土。这是海和大地，是混沌初分生命化育之地。所以，“屯蒙”的翻译很棒。在一处人造的建筑中，在一个国际当代画廊中，在人类的文明和文化中，还原一片原始，一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好像是从天而降，好像是从地底下升起，突兀、陌生、激动人心！回到了什么？子宫？没有？不是回到没有，而是在庞大得令人发指的文化、艺术的繁复结构中，突兀地嵌入一个“没有”！你正在数一个庞大的数字，他突然在你耳朵边上说：零！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接着数：15468835214968，他说：0。这个太牛了。你用超级计算机做天文数字的百万亿次的计算，他用泥土和水对你说0，1，2……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用host，我觉得叫做“屯蒙”很到位。因为我挺想脱了鞋脱了袜子挽起裤腿，或者干脆脱光，裸体，到那里面去，在那片泥和水里来来回回地走。当然，我是文明人。我是《中国雕塑》的执行主编，我属于百万亿次，不属于0，所以不能裸体到里面去走。

　　倒是墙上有两个裸体的人，两个从墙上横着伸出来的人，铸铁的安东尼，裸体的安东尼。一个从靠近地面的地方向上看，一个从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往下看。据说他们“共同削弱了建筑的稳定性”。这种想法源于安东尼对世界的根本看法：世界不是稳定不变的。相反，世界是不稳定和不断变化的，或者说是可以改变的。

　　这让我想起安东尼在常青做的上一个个展。当时我也写了一些文字。我觉得那个拉在空中的橡筋人挺佛学的，挺缘起性空的。那个“人”挺神气地漂浮在空气中，令人想起御风而行的列子。但如果你拿把剪子，剪断其中一根拉扯他的线，他就整个人都不对了，他甚至可能就崩溃了。

　　那些连接着他的线就是他千丝万缕的缘，就是他的存在的前提。

　　安东尼·葛姆雷：《走进澳大利亚》2003年，铁合金、钼合金、铱合金、钒合金、钛合金 51件雕塑取材于西澳大利亚孟席斯的51个本地人，第50届佩斯国际艺术节委托作品，西澳

　　关于身体的哲学

　　身体的虚无性，现象或表象的不稳定性，以及永恒变化的这些世界观，我们可以与佛教的智慧做一个比对。比如佛说梦幻泡影，无常是常。祝贺安东尼先生，2500年以后你感悟到了菩提树下的空性智慧。

　　但后面的想法就不同了。安东尼先生不是悲观主义者。他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安东尼先生说，我们的身体，是占据时间和空间的，是包蕴着渺小但也强大的能量的！一个人的表象，他的皮囊不是重要的，也不是他的边界，不是他的标志和价值。但他也不是一个一文不值的空洞。一个人的意义和价值在于他做了什么，他如何选择让自己呈现在时间和空间中的方式！

　　他可以在雪地里摔一个跟头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坑。

　　他可以站在巨大的空旷的虚无的蛮荒的盐湖中，或是站在特拉法佳广场的第四柱基上，让自己的身影成为一天的雕像。

　　他也可以通过吃面包，把物质的能量转化到他的身体里。然后他可以通过扔石头把这个能量又转化到沙漠里。于是面包通过我们变成了沙漠里一个小宇宙的大爆炸的能源。其中的载体，或者发动者，有点像绝对第一性的，就是我们的身体和意志。

　　叔本华可不是这样想的，佛陀也不是这样想的。佛陀说，你出生出来然后吃面包然后消化然后扔石头然后累死了，对这个世界没有意义，世界在本质上是空的。

　　我个人认为佛陀的看法是无以伦比的真理，但目前更喜欢安东尼先生的想法，因为后者更有利于安顿价值和激发潜能。

　　世界的历史曾经是英雄的历史，是向心力的历史。但今天的历史正在越来越成为个人的历史，存在主义者的历史，离心力的历史。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正在远离中心的星球。如果要我自选一个的话，我就当传说中的狗熊星吧。在古埃及，狗熊星是使尼罗河两岸肥沃的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