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8日晚，北京国际金融博物馆艺术中心举办了第十三期艺术家告白。主讲人邬建安用他天马行空的作品和耐人寻味的故事给听众带来了一个别样“年终”。

　　主持人|艺婷：邬建安，他是谁？他是80后，现在是中央美院的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美术家协会实验委员会的委员。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迷恋妖魔鬼怪的人，还是一个成长在北京的上海人。

　　一个“广告人”的艺术自白

　　艺婷：你第一个专业是中央传媒大学学的广告学，

　　怎么转向艺术的？

　　邬建安：我们那时候叫北京广播学院，广院。刚上大学的时候，每个专业都有一个神话故事，广告学专业有一个叫奥格威的人，他说，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

　　后来转向艺术，主要原因是发现我干不了广告。广告是一个服务行业，得为甲方服务，认同你的结果你就做出来一个好广告。如果不认同，你再怎么自我欣赏，都没意义。设计很长时间做出来的东西，对方两句话就否定，这个我不能接受。

　　艺婷：当时谁让你想到艺术可以投奔？

　　邬建安：考本科之前我就学画画，那时候也考美院，但是美院考试的标准我始终理解不了，我非常努力的画画，都达不到他的要求。那时候美术学院要求标准比较固定，需要空间感，需要把小人画的像照片。

　　艺婷：作为一个美院老师，你怎么看待现在的美院学生呢，他们面临的情况跟十多年前有什么区别？

　　邬建安：差异比较大，今天变得更加多元，我喜欢多元的东西。有一人适合在2小时内把小人画像，有人合适20小时里把人的灵魂画出来。这个20小时画灵魂的艺术家是更厉害的大师，但是他过不了2小时考试的标准。如果这样的话，美术学院失去培养优秀艺术家的机会，对学校也是个损失。当然不多元也有它的价值，今天的学生可能在单向技能上没有以前那么虔诚，去真正相信把人画像可以转化成某种精神能量。

　　民间故事多Bug  

　　故事之一

　　刑天，你去哪儿了？

　　艺婷：下面我们来看看你的作品，这是你2008年

　　在前波画廊的作品《刑天》，能简单介绍一下？

　　邬建安：这件作品是用牛皮做的，当时和山西皮影大师汪天稳合作，我把图纸给他们，他们做出来。牛皮有很多特性，即便是经验非常丰富的皮影大师、雕刻大师也不一定拿捏得好。牛皮的受潮、受热，伸缩变化极大。一开始尺寸都能接好，结果刻下来差好大一块。

　　刑天这个形象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过，源于《山海经》，后来在几个古老的文本里都有所记录。刑天本是炎帝的大臣，经过炎、黄之战，黄帝收复了炎帝，但刑天不愿意接受，而后变成一个叛逆者，跟黄帝继续争夺。黄帝就砍掉了他的头，夹在长阳山的山坳里。

　　掉了头的刑天找不到头也看不到世界，便把躯干变成一张脸，“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就这么一个奇怪的形象，手里拿着斧子，继续找黄帝战斗。在上古文本里，故事讲到这儿就停止了，没有继续说是输是赢，结局如何。有意思的是，这就是我们古文本里面常有的叙事方式，前面的情节印象深刻，但剧情戛然而止，然后你去想吧。

邬建安作品中的刑天

　　刑天这个形象在古代，至少到西晋时候，还是一个大家探讨相对较多的历史人物形象，比如说陶渊明专门写《读山海经》的诗，里面提到几个人物一个是刑天，另一个是精卫。之后的历史文本里，这个形象出现得越来越少。后来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文人再写关于他的诗歌、故事，好像被淹没在历史的叙事当中了。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很有可能源于中华文明中一种血腥、野蛮、凶狠的东西，逐渐被压制了。那可能是我们文化当中的大秘密，压制了刑天，便有另一个东西崛起，是什么呢？我们传统精神的另外一张面孔，那个面孔在阳光下出现在阴暗当中隐藏。

　　今天我做刑天的形象，有点像传统文化的隐喻，属于我们自己的某种文化被西方文化斩头了。但古代文化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伟大的形象，它说丢了头不要慌，你的身体还会告诉你方向在哪儿，你只需继续勇敢按原来设想的方向追寻就好。

　　故事之二

　　《七层壳》里，万象人间！

　　艺婷：《七层壳》又是什么故事呢？

　　邬建安：《七层壳》是一个很大的人形。大的形象由360个小形象拼接。这360个形象还能组成另外6种东西，也就是7个形象，即精神世界的七个面向。

　　第一个形象是《而立》，就是道德、修养，一种属于人的成熟，也是《七层壳》所有形象的原形。第二个是《九蛇》。九头蛇是贪婪的象征，这个形象出自《山海经》。九头蛇有九个头在九个山上吃草，一边吃，一边流口水。它口水流到的地方都寸草不生，也就是我没有吃完了你们也不要吃。

　　好久之后大禹把这条蛇杀掉，然而它的血到处流，流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寸草不生。九头蛇是贪婪的象征，我不能占有的也不让你们占有，这是人的特征。猫科动物就不会这样，比如说老虎就不会说我吃不了就咬死你，但是灵长类会，尤其是人。（主持人：人是吃饱了还会馋的动物）

　　第三个是《愚人船》，这是欧洲的历史，最早精神病院的原形就是愚人船。疯人怎么处理，这些人不怎么有害，但是跟正常人生活一起会制造很多麻烦，他们就弄一个船，把疯人都放上面，让船随意在海上漂流。文艺复兴早期，博斯画了一幅画就叫《愚人船》，并赋予了一种积极的含义，带有乌托邦色彩。究竟这些疯人是被人驱逐，还是主动选择离开，究竟谁是疯子？在海上的人更正常，还是在陆地的人更正常，变成一个问题。这是很了不起的艺术。

　　愚人船在我看来是妄诞的，就是狂妄加上荒诞，这是人非常重要的东西，人所有的梦想都跟妄诞有关系，我们试着把它变成真的。

　　第四个是《巴别塔》，是圣经旧约里讲的通天塔。因为人想通天地，便修这么一个塔。然而巴别塔修到半截就停掉了，毕竟地天通是人绝对意义上的理想。但人很奇怪，总想跨界，动物是没有这个诉求的。比如说我们总想长生不老，因为死对我们来说一是个界。人非要去月球，去海底，去地心，就是人跨界的本能、一种欲望。但也正因为这个东西，人才会发展，所以人非常奇特。

　　艺婷：第五个呢？

　　邬建安：是《相携》，两个人交换礼物，就是人的社会性。一个人无法是人，但是一个老虎就是老虎。

　　第六个故事是《六指》，人与人的根本差异来自身体异质，人体的不同是我们所有不同的基础。六指是一种典型的身体异质，是一种用途的畸形。迈克尔乔丹就是六指，跳的高、身体稳定性强，在某种文明没有意义的，而在另一些文明特别有意义。米开朗基罗也是六指，你无法想象他怎么就那么确信石头可以做成那样，不可思议，巨大的能量盘踞在他作品里。

　　最后一个是《六耳猕猴》，人的精神世界永远有两面性，你既是A又是B，西方小说中的《化身博士》，既是杰奇博士又是海德先生。孙悟空另外一面就是六耳猕猴。

　　故事之三

　　法海“钓鱼执法”，白蛇气急杀生

　　法海“钓鱼执法”

　　艺婷：你说过 “人们今天总把神怪故事解读为耸人听闻的异谈，其实是害怕其中所包含的能量”，《化生-白蛇传新解》因该算一个能量巨大的作品了，你把宗教都拉下神坛，讲了一个佛、道、仙、人的故事？

　　邬建安：去年在恭王府做这个项目，想借此宣传、保护传统皮影。皮影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艺术艺术形式，我们去山西考察，找到一个白蛇传剧本，这个剧本在1950后就没有演出过了。故事开篇不是西湖相会，是法海上大雄宝殿领佛指下界捉妖。

　　法海不是主动降妖，甚至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领旨去完成一个侦查任务。引发人们思索的关键，是水漫金山；白蛇不想伤人，调遣虾兵蟹将（需要水），只为救出许仙；法海在这时却做了件奇怪的事，他用袈裟变出个避水罩把金山寺扣住，金山寺没被水淹，却淹死了好多人周围的村民。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白蛇是直接杀人，法海是间接杀人。这个事在佛家观念看来是非常不适当的，除非有极大的目的，不然不会做这个选择。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为了让白蛇做实一桩重罪。白蛇之前没有太多重罪，她不仅不杀人，还救人。这时候法海做这个事，只能解释为努力让白蛇做实一个重罪，白蛇这样做之后，法海立马调了一个人来镇压白蛇，这个人是护法韦驮。

“青鱼案”原委

　　佛家本不管降妖的事儿，妖是道家概念。然而奇怪的是，既然这只是一桩佛家管的闲事，派一个罗汉、或者天王就行了，为什么派韦驮？韦驮跟佛的关系太近了，身份相当于大内第一高手，佛祖贴身保镖。他拿降魔杵打白蛇很也很奇怪，白蛇根本不是魔，相当于抽脸，把两个剑都打掉了。打了之后还要杀白蛇，有点儿灭口的味道，看来是佛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所以派韦驮来。

　　这时候寿星救白蛇命，给她仙草，对法海、韦驮说：“白蛇已经怀了文曲星，你们为何赶尽杀绝？” 丢了一句话就走了，而这个话份量特别重。大概意思是，你打了白蛇相当于打了道家教育部部长。而故事里隐藏的秘密，就是佛家不能放过白蛇的真正原因，在白蛇正传里面没有讲。因此我杜撰了一个白蛇传前传，叫《青鱼案》。

青鱼化作“金翅鸟”

　　这《青鱼案》跟小青有一定关系，小青最早不是女青蛇而是男青鱼。想娶白蛇，白蛇不答应，便一起斗法。然而青鱼五百年修行，白蛇一千年修行。白蛇发了一个法器叫纸盒车，把青鱼扣里，‘服就变成女的当丫鬟，不服就被消灭’。然后这哥们儿就认怂了，从此变成了忠心耿耿的女仆小青。

　　我编这个故事开头讲一个青鱼精用道家的办法修仙。青鱼先修出一个人脸，然后又变，长出来人手，再变，手跟脚都有了，按程度来说这个动物已经成仙了，修成人形，级别很高了。但是这个青鱼有更高的追求，他想飞，想变成鸟，想变成大鹏金翅鸟。

　　这大鹏金翅不是一般的鸟，是佛祖头顶咬蛇的鸟，佛的贴身护法，也是佛的舅舅。（《西游记》里提到过，大鹏金翅鸟的兄弟是孔雀。‘开天辟地凤凰生了两子，一个孔雀，一个大鹏’ 孔雀一口把佛吞了，佛从它后背切开，劈死了这只孔雀。然而既然从他肚子里出来，佛祖就是孔雀大明王之子，大鹏是他兄弟，所以是佛的舅舅。）

宗教谋杀的内幕

　　大鹏金翅看到一个妖精，通过道家的方式快速修行，让他不再是唯一。（佛家修行速度很慢，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办法，但是没有道家快）于是真的大鹏金翅鸟就把这个青鱼精咬死了，但大鹏金翅鸟一天要吃5条大蛇500条小蛇，在咬死青鱼精的那一天，他嘴里的大蛇跑了，这个跑掉蛇就是白蛇，也就是《白蛇传》里的白蛇。

　　白蛇等于洞察了这桩宗教谋杀案的内幕，然而这不能被流传出去。也就是白蛇传里面佛家不能放过白蛇的原因。

　　你就是你的故事

　　艺婷：这么庞大的阅读量是怎么完成的呢？

　　邬建安：从小就喜欢这些故事。你读过的所有故事，一方面在脑子里，另一方面这些故事就是你的，不然你不会读到他。我一直相信，故事们本身是智能的，有自己的意识，并且需要一些人讲它们的，所以会选一些宿主。

　　艺婷：下个月会去巴黎老佛爷百货做一个艺术项目？

　　邬建安：对，这是给他们递的一个方案，老佛爷百货没有大都会的古老文化，都是大橱窗。准备做一个跟刑天一起的人形动物，浮在空中，后面是鸡的形象，就像一群神在旋转舞动，后面有一个星光在升腾。如果春节期间去巴黎就可以看到。

　　提问环节

　　空艺术编辑：您的作品中使用了很多很当代手段，你觉得你的作品内核是传统的，还是当代的？

　　邬建安：人们常把传统和当代当成一组对立概念，我觉得我们既活在传统里，又活在当代里，不存在分开的关系。

　　就像《化生-白蛇传》里提到的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过去对‘非遗’的保护是给传承人提供资金，让博物馆买他们的东西，这些做法不足以让他们在现代社会中靠手艺养活自己。生产性保护不同，是教他们如何融入当代，找到新的消费者。因为他们属于自己的时代，在自己的时代找到自己的消费者，这才是生活下去的途径。

　　艺术中国记者：在《万物》那本书里，透露了很关键的模件化思想。看到你的作品除了重视大的整体，也很重视每一个细微的局部？

　　邬建安：雷德侯先生的书是非常重要的著作，他谈这个问题有洞见，看到传统文化、传统艺术的组成方式，影响中国人的政治意识。只要写汉字，不停的重复这么一个思维，就会形成一种特殊的世界观。除了看到现象，还想知道我们能做什么？这可能就是做创作的动力，因为做创作你需要疑问，而这个疑问没有人能回答，只能依靠感觉铺路。

　　艺婷：之前看佛经，佛祖说只有你开悟了，才能知道佛经说什么。只有你思维调到某一个频道，才可以接到那个智慧给你的信息。

　　邬建安：佛经故事里，其实存在很多让人不解的地方。比如摩诃萨舍身饲虎，为什么慈悲的摩诃萨要舍命救饿虎，救了虎，虎还是会吃人。换句话说，佛牺牲了一世肉身还要养恶，故事留下很多奇怪的悖论，类似这种bug我们还能找到很多。。。  但故事里的悖论能让我们碰到佛的一点点东西，那些事情里藏着更大的秘密。

　　观众提问

　　观众：我很好奇你创作和故事的灵感来源？在生活中遇到那么庞大的东西，怎么在脑子里排列组合？

　　邬建安：其实每个人都存了很多故事，但是我这个行当就做这个，可以有大把时间‘胡说八道’（笑）。我们每个人都是故事变的，你会记得哪些故事，会讲什么故事，你就是什么。

　　因为每个故事都是一个智慧生物，只不过不是蛋白质，谈水化合物一样的存在，是另外一种能量。微信里的段子来得快，走的也快，然而西游记这样的故事，能流传几百年，上千年，故事自己都成精了。它在86年找到了六小龄童，找到了老导演，就把这个故事一下子强化了。

　　其实我们每一个个体都不算什么，我们被更伟大的力量驱使着，古希腊人讲神话故事，这个世界有各种功能，世界的功能分成了神，管艺术、管美的神，管打战的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