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甫帖》的一些科学辨证问题(图)(2)
图③四字取自《题王诜诗帖》精细图像,数年前得北京故宫提供,只要把电脑显示屏光度和视线角度调正,“公”字一笔内墨色层次也可以看到,另三字笔间字间深浅变化更容易识别,但在故宫出版的画册中则不易辨,深浅色泽层次失准是画册一大弱点,影像多经一重处理程序就多一分失真,印刷品光暗比例大约只到百比一,摄影机和显示屏则可到千比一,但仍不如人眼灵敏。在阳光下拍照,人面上阴影在打印照片中乌黑不辨,但当场眼看清晰,就是此故。
图④左方“苏”字亦取自《题王诜诗帖》,右上角短撇尽处提笔墨薄可见纸纹,“禾”部末笔作长点回收,两端墨色稍薄于收笔余墨处。字内各笔亦有深浅差别,例如“鱼”部细笔长划色泽最淡,粗撇由浓变淡。同图中,右是北京招待会发布的《功甫帖》“苏”字图像,摄影机性能比故宫更高,但同大正影和透视都难察一笔内变化,且全文九字一律深黑,显示吸墨饱满,却又甚少散化,明白上述科学原理就知道书写时速度必又稳又慢,笔亦小心保持狭窄干湿范围。幼时摹帖学字就是这样,为求形似,必逐笔缓写,每笔只蘸一点墨,不干不化,用透光照视也没多少墨色变化,苏轼行书可会有此写法?
林君文中的透视影像色泽变化最大是在两笔相交处墨色最深,图⑤“甫”字最为明显,横划直竖深浅相约,即墨的浓度一致,交笔处最多亦不至加倍,因为一笔后毛孔已大部分填了墨,第二笔吸墨量必少于第一笔,以此为量度标准就知道没交笔的地方墨的浓度变化不到一倍,亦即快慢轻重变化微弱,要放大多倍才能见,写篆书求稳,但行书讲究兔起鹘落的动感,墨色变化岂能像篆书呢?图⑤中“坡僊”二字为许汉卿在拍品裱边题字,墨色变化也相当清晰。若用墨极浓,色泽变化可以难察,因为墨最薄处或已乌不透光,这种情况在年代不远的作品中有见,但交笔处墨厚亦当不能更黑。
宋元作品每次重装淹水,自必减损墨色,一般不用背光透视也可见到自然变化,高水平旧伪亦然。 图⑥六字特意取网上流传质素参差图像,上排三字是苏轼《天际乌云帖》,为翁方纲所宝,真实性有争议,徐公定为伪。下左是黄庭坚大字《松风阁诗》,中是米芾小字《太后挽词》,右是米书绢本《蜀素帖》,与《题王诜诗帖》同列为国宝级作品,每字大小与书写材料皆异,真伪勿论,在质素不高的影像中墨色变化仍甚易见。
林文称“如果会写字的读者愿意尝试,用较不吸墨的纸,再用淡墨临摹《功甫帖》,会发现墨迹的浓淡部位与下面的背光照一致”,但问题不在浓淡部位而是在变化强弱有无大家行书的动感。中国书画历来讲求气韵,意思是结构组织连贯如一气呵成,色泽变化出于落笔轻重徐疾,有如音乐韵律。一般人临摹只能追求静态形似,墨色动态是最难模仿的,即使不习书法的人看图②的一个“柏”字也能想象。所以“形体相似、气韵不畅”是一般临摹的迹象,逐笔缓写,笔势不连贯、无节奏,墨色自必呆滞,视觉上“缺乏立体感”,有如学弹琴功力未够就会断断续续,强弱和节拍不对,不学音乐的人也能听出。
拍品九字若为伪摹,本纸上的收藏印亦必有弊,所以正反两方对各清朝大家藏印争论热烈,但这些印章年代已在原作后六七百年,不论真伪,说服力也不大,况且流传广泛,摹制也不难,最重要的仍是最早期的四半残印。正方相信帖右缘“世家”半印与左下角残印同来自一宋代“义阳世家”藏印,这是可以用简单技巧辨别的。图⑦左起首为朱绍良君文中提供的“义阳”“世家”两半印,取自北宋徐铉《私诚帖》,但左右二半的位置和角度没对准,第二图把左半右扭2°右半左扭1°,上缘对齐,左右缘垂直,横划平行,大致还回原貎。“义”字的七横划有如量尺上的刻度,可以测量同印“世”字两长划位置:上划稍低于“义”字第一横,下划在“义”字第六、七横间,在“家”字顶点加一黑横线对正第七横。图7右半二图是拍品残印三字,取自北京招待会发布PPT文档同页,一图将“世家”、“义”直列,另一作横排如宋印,各图相对大小已调节至“世”字同大,但横直排列二图中“义”字竟大小不同。比对拍卖图目封面可确定拍品“义”字符合横排图,宽于直列图。连宋印三“义”字各取“羊”头直挂而下,显示拍品“义”字比宋印及直列“义”字纵横均超出20%,与“世家”半印不能对合:拍品“义”字第六、七横虽已损,仍可见“世”字上横稍低于第一横,在“家”字顶加黑横线只大约对到第六横,不可能如宋印对到第七横。按翁方纲描述:“后下角一印白文,似极大之印,只露右上一角,似‘义’字”,作伪者或以宋印为蓝本将“义”字放大,以求符合。不知何故,北京招待会图片将之缩回,又列在“世家”下,不察者会误以为二残印等宽对合如“义阳世家”印,其实绝无可能:超出20%不符翁氏“似极大之印”的形容,若置列“世家”半印下,差别有如图⑦右直挂三“羊”头,人人可见。
另两方残印在左右纸边,真伪亦有所争论,但一致认同两半印源出一印,合并可略辨印文为“图耤”二字。奇怪的是两半印都钤歪,图⑧中把印扭转7°才见四边平正,书画钤印略歪一两度很普遍,例如图⑦中“义阳”半印歪2°“世家”半印歪1°,这是正常的范围,但鲜见有歪至7°的,前后两次斜度相同就更不寻常了,同歪7°而完全对合的两半印有多少他例?北京招待会发布图像提供了一些线索。
图⑧透视影像见帖左缘半印部位上、中、下三处光度特暗,显示加了补纸补浆,或落糨糊特重,正影图像隐约见一垂直细线有如接纸缝,右方横纸纹至此线而止,线左纸纹难辨。最简单的解释是作伪者所用旧纸右方原有全印,割去一半移接到左边,只在割口损失一狭条。当然一切全属偶合亦有可能,但可能性会有多少?一千个骑缝印有几个会打歪7°?何况连续两次斜度相同、两半完全对合而无半分重叠?这种古怪的反常现象往往是作伪者故意留下的标记,如无特别原因,不能轻信。
拍品本纸上的反常现象除印章之外还包括纸上大量的圆形小洞,图⑨透视影像显示旁配翁题一纸圆洞更多,总数过百,翁题于1790年而许汉卿重装于1953年,所以二纸上这些破洞产生于此期间,年代不算久远,产生原因不详,在近两百年的作品中鲜见。一般书画纸张破洞岀于虫蛀,但虫蛀由外入内,穿越多纸,连接两页的洞形和位置必有若干对应关联,翁题一纸许汉卿称“副页”,李佐贤称“后另页”,所以与苏帖可以是一开两页或同册中的连接二开,图⑨把透视影像作简单电脑处理,消灭所有字印,再把光洞变成黑点,清楚看到二纸间洞形和位置全不对应,蛀虫岂能只蚀穿苏帖三层旧纸而无一洞穿到对页或后页的翁题呢?同纸内每洞孤立,蛀虫又如何爬到纸中过百不相连之处?林霄君对这些破洞作了非常奇妙的解释,称南方虫蛀横向的长洞,北方虫钻圆洞,但未说明“北虫”“南虫”是什么虫,每洞孤立如何行动蔓延繁殖?蛀蚀如何能分辨上下左右或长形圆形?这些神化之说作者没提供科学根据,读者可不必理会。常人凭直觉作简单推测,这些破洞可以理解是作伪者把纸张做旧惑人的手法,例如喷一些酸液把纸张腐蚀,或喷糖水招引虫蚁咬食,小水点在空中自成球形,落到纸上自然近圆形,而且大小相约,如旧日熨衣服用喷水器,水点落到衣上也有同样特征。
何谓科学辨证?
近代书画鉴定专家中最广为人所钦服者莫过于张珩(1914-1963),他在《怎样鉴定书画》一文中首段就开宗明义地强调“以科学的方法来分析……打下比较有据的材料基础”。全文中心是要先明白各种风格规律,然后按规律而定真伪。这固然是科学方法的基本原则,不论是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主旨就是从复杂的现象中找岀简单的规律,然后这些规律就可以应用来分析理解其他现象,凡见不符合规律的情况都须质疑,这是研究科学必须具备的态度和精神。但还有其他较为专门的重要科学原则是常为人误解的,例如一般人听见“科学分析”会以为必是黑白分明的程序,其实科学判断的基础是数学或然率,亦即估计可能性,证据的强弱按可能性高低而定,在许多情况下规律也是模糊约略的,有时因资料有限而不能确定规律,有时规律本身就不是绝对性的。例如人每天睡觉是常规,但亦有时会违例不眠,所谓常规只是指“最可能”发生的情况。医生诊病是一个最普通的实例,所谓病征就是不符合正常健康规律,每一病征可以由不同病源引起,诊断要综合所有病征作最大可能性的估计,并不保证正确,往往在初步诊断后试用一些药物或加做一些化验,视乎结果而修改原来的诊断,背后原理就是资料愈多估计就愈准确,在任何阶段,最大可能性的诊断就是最简单的解释。换言之,病人若有十个病征,若能以一个病源解释,就是最简单的诊断,也是最可能的毛病了。若作多个病源解释,即病人要同时患上几个病,可能性当然必低于只患一病。法庭判案也是基于这原则,被告人的行动若有一两项不符合平日习惯,不足为奇,但如有十项异常行动与罪行吻合,就是极强的证据了,任何习惯可以偶然破例,但同时破例十项就难像是出于偶然了,辨析书画真伪的基本原理亦不外如是。
在前文所列五项疑点中,三项属于违反常规一类:
1.行书落笔有快慢轻重,墨色变化随而有自然规律,宋元旧作墨色褪落尤为易见,拍品上翁方纲及许汉卿题字也甚易见,《功甫帖》九字反而难察是反常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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